红色的裘袍,站在雪地里,眉目愈发沉静。
而浮屿高悬云海之上,不知人间严寒冷暖。
苏铃殊教完了一日的课业,收好了书本与戒尺,朝着圣女宫走去。
如今叶临渊与夏浅斟封剑神王宫数月,不知在做什么。总之偌大的圣女宫便
是她一个人的了。
陆雨柔与赵溪晴也渐渐习惯了如今的修行,今天课业完成之后她们追了出去,
一人挽着苏铃殊的一只胳膊,一口一个苏姐姐地叫着,央求她带着她们去人间看
雪。
这位不比她们大多少的紫发少女莞尔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回到圣女宫之后,她发呆了许久,最后留下了一封信。
接着她带着两位女弟子前往浮屿的渡口,两个少女皆一脸雀跃,一声声苏姐
姐喊得更为亲昵。
那一日,云海分浪,一叶小舟载着三个少女向着人间驶去。
为首的少女容颜秀美,紫发飘飘。若从人间仰望,便是仙子御舟过凡尘。
……
北府间,陆嘉静的修行到了紧要关头,陪着林玄言的时间越来越少,季婵溪
便经常去林玄言那边坐坐。
起初林玄言看到她便有些胆战心惊,接着他发现少女好像没什么歹意,虽然
还是喜欢捉弄自己。
某一天,季婵溪一如既往地推开门,坐在林玄言的床边。
林玄言装睡着。
季婵溪不管他真睡假睡,本着一力降十会的想法捏他的脸揪他的耳朵。
林玄言被迫睁开了眼。
「季大小姐有何贵干?」
季婵溪淡淡道:「我想找你聊聊天。」
林玄言问:「你是遇到修行的瓶颈了?」
季婵溪摇摇头。
林玄言又问:「那是陆姐姐近期闭关了,你闲的无聊?」
季婵溪道:「不是,我就是想和你聊聊。」
林玄言不知道她卖的什么药,便道:「那好。」
季婵溪屈着双腿托着香腮靠在墙上,她侧过头望向林玄言,道:「你给我讲
讲故事吧。」
林玄言觉得一阵头疼:「为什么不是你给我讲?」
季婵溪道:「如果你要听的话我也可以给你讲。」
林玄言微愣,他看着面容平静的少女,忽然觉得今天的季婵溪自己好像不认
识。
季婵溪问:「你要听吗?」
林玄言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季婵溪微微仰起头,陷入了回忆。
「小时候,我是在青楼里出生和长大的,我娘亲是青楼里的头牌,每天要去
陪许许多多的客人,与我在一起的日子很少,我是一个叫小翠的姑娘带大的,那
时候青楼的姐姐们总喜欢把我打扮成男孩子捉弄我,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以为
世界就是这样的。只是很多夜晚,我总是能感觉娘亲的身子在轻轻地抽动着,然
后我就抱住她,说娘亲不哭……然后这样的日子就过了好几年,一直到我七岁。
一开始我总是问我父亲是谁,我娘总是不告诉我,后来有一天,小翠偷偷给
我讲了,我娘知道以后就狠狠掌了小翠的嘴,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问过那些
……」
「然后我七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大事。」
季婵溪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那一日很多人冲进青楼说要见我,我娘和许多人在外面拦着,最后实在拦
不住了,便让我从后门溜了出去,女扮男装送去一个学塾里随着先生读书。七岁
那年,我开始读书了。当时我一直不知道那时候发生了什么,后来我才知道,原
来轩辕王朝每隔几年都会评一个美人芳华榜,而那一年,年仅七岁的我上榜了,
代替了当时的一位仙门贵女成了美人榜第四的人。那贵女的许多追随者很不服气,
觉得一个七岁的少女凭什么可以称得上美人,便都来青楼闹事。那件事之后,我
便很少回去青楼,即使是回去,也是偷偷摸摸的。」
林玄言看着季婵溪,忽然发现几个月过去了,她的头发又渐渐长了,如今已
经披到了肩上。侧面望过去,这个如黑白墨笔绘成少女痴痴地望着前方,喃喃地
诉说着自己的记忆。
林玄言不知道她七岁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只是她如今看上去确实极美,黑白
分明,容颜上挑不出任何瑕疵,清冷而古意。
「后来呢?」林玄言接了句话,示意自己在听。
季婵溪缓缓道:「后来没过多久,我娘病死了,我是在我娘病入膏肓的时候
才知道她生病了,我娘临死的时候,将那张封存着失昼城二当家魂魄的纸给了我,
要我一定要好好收着。再后来,季易天找到了我,他说他是我爹,带我去了阴阳
阁,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来闹事说要找我,而天下人都猜测我是她的私生女,
他也没有公开否认过,那以后是一个比我大四五岁的少年带着我,他说他是我哥
哥,叫季昔年。此后的日子风平浪静,有许多人看了我一面就喜欢上了我,其中
也包括那个叫萧忘的,但是我从来没有在乎过。」
「本来我想着,在那次试道大会结束,我顺利夺魁后,我就去一边云游天下,
一边帮南卿姐姐寻找她的后世。」
「我娘亲也很漂亮,但是我不希望像她那样过一辈子,所以我示弱了十年,
装不会修行之人装了十年,我觉得这样一鸣惊人会很帅,很成为一个传奇的名字,
可以让那些曾经堵在我们家门口要我娘亲交出我的人彻底闭嘴。」
「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的。」季婵溪声音越来越轻。
林玄言默默地听完,忽然问:「那你第一次见到我呢?林间小溪的那一次。」
季婵溪道:「那时候我觉得,我们可能是同类人。」
林玄言补充道:「同类但不同道。」
季婵溪点点头:「后来你赢了第一次的时候,我便知道我最后要面对你的。」
林玄言笑道:「我倒是没想到你能那么厉害。」
季婵溪冷笑道:「所以你白活了这么多年。」
林玄言道:「其实那一日即使我不让你那一剑,我也未必可以赢你。」
季婵溪不置可否,忽然问:「你生我气吗?」
林玄言微愣,「因为你说我白活这么多年?」
季婵溪翻了个白眼,「我是说陆嘉静的事。我当着你的面这么对她,你生气
吗?」
林玄言笑道:「我气死了,我恨不得现在就钻出来把你打一顿。」
季婵溪笑了笑,忽然隔空弹指狠狠敲了敲他的额头:「我的故事讲完了,轮
到你了。」
林玄言额头一点通红,痛得龇牙咧嘴,「你今天来总不是只想听我讲讲故事
的吧?」
季婵溪渐渐收敛了笑意,她迟疑了一会,喃喃道:「今天是我娘亲的祭日。」
林玄言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季婵溪继续道:「再过三天是我父亲的祭日。」
林玄言回想起那个雪夜,他自然不觉得自己不应该杀季易天,但他仍然对少
女诚恳地说了声:「对不起。」
黑裙的少女摇了摇头:「这些事情在北府那一战的时候就算清了,我不怪你
的。」
她忽然举起了手,手指环起,作握杯状,然后转动手腕,作倾杯状,在身前
缓缓划了一个圈。
若洒酒祭先人。
林玄言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与她似乎从未相识。
杯酒似是倾尽,季婵溪收回了手,停在胸前,她望向林玄言,微笑道:「轮
到你讲故事了。」
林玄言稍一沉吟,然后摇了摇头。
季婵溪再次作弹指状。林玄言忙解释道:「我的故事比较长,可能需要讲很
久。」
季婵溪道:「没关系,我们现在在北府最不缺时间。」
林玄言看着她,忽然道:「季大小姐,其实我还是觉得你现在长发的样子比
较好看。」
季婵溪扯了扯嘴角,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这话若是让陆宫主听见了……」
林玄言连连求饶。
季婵溪笑了笑,忽然从袖中取出了一条白色的布带,然后双手环到脑后,将
秀发拢起,用那布条打了一个雪白的蝴蝶结。
然后她看了一眼林玄言一眼:「怎么还不讲?」
林玄言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想起,那布带是当日那截衣袖,那日冰桥之上,
她不肯松手,于是他干脆割下了自己的衣袖。
那截衣袖她当时狠狠攥在手里,或是卧薪尝胆,或只是不忍丢弃,总之她一
直将这截衣袖留在了身上,如今更是系在了发间。
林玄言忽然展颜一笑,缓缓说出了那个烂大街的开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
一把剑,剑里住着一个少年……」
北府难知岁月。
小屋之外,灯火昏沉,烛影摇曳。小屋之内,男女交谈声偶尔响起,似窃窃
私语,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