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第49卷:破府刀藏)
第二八十折
岂怨憎会 爱别离苦
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的灰袍老者,悄立于清渠一侧,连映着月华的粼粼波
光都无法将他稍稍照亮,毫无特征的平凡身形半溶在夜色里。
有那么一瞬,阿傻以为这不过是另一个难以摆脱的残魇,一如破庙中老者的
拳脚,抑或岳宸风由他身上夺取、而后又加诸的一切,肆无忌惮地解裂他对现实
的认知,直到少年能与之共处为止。
疼痛从未消褪过。对阿傻来说,活着本身就带着痛。
毋须与灰袍客的冷蔑眸光相对,少年也知危在旦夕,无奈身体不听使唤,非
是脱力,而是动弹不得,彷彿空气一瞬间化成实体,牢牢箝着五体百骸,连吸入
肺里的都益形稀薄,胸中腹底空荡荡的,遑论提运内力。
少年单薄如钢片般的纤瘦身形,就这么被「凝」在渠畔,殷横野单手负后,
饶富况味的眸光中依稀有着几分不舍惋惜莫可名状,持续收紧锁限,似正欣赏着
一株被残忍揉碎的、柔弱美好的宵待草。
岳宸海无疑是绝佳的刀尸,心性沉静、坚毅卓绝,便于屈咸亨的巧手造作中,
亦是数一数二的优秀;光凭他能从《十二花神令》的插花图「读」出精妙的刀式
古谱,已是惊人的资赋。论刀法上的悟性,伊黄粱远不如此子,当年他能练成
「花爵九锡刀」的无形刀炁,靠的还是殷横野的指点。
从花册析出九锡刀的儒门前贤,死了一百年不止,九锡刀心诀被三槐本家收
藏起来,却任由成摞的孤本图籍流落在外,并非买椟还珠,不知稀贵,而是认为
图中所蕴,已尽在《花爵九锡刀》的心诀中。若无前贤之大智慧大修为,机缘巧
合勘破迷障,花册也就是小道古遗罢了,有《九锡刀》入奉阁藏,何苦再多收这
几本不伦不类的物事,瞧得后人尴尬?
殷横野几乎不费什么气力,便以试金为名,从司空家府库取得成摞的花册—
—在他们看来或许此非赏赐,而是这殷姓的门客,替本家解决了一桩麻烦也说不
定。至于区区九通圣,竟能从册里推衍出刀诀,自己没练,却私下授与他人,则
应是三槐世家始料未及。
——若教那帮龟缩不出的衰腐朽物,知晓有阿傻这么个人,还不炸了锅!
但他们会透过这名少年,析出更多失传的古籍之秘,抑或将他当作道统的一
部份,直接封存起来?殷横野不无恶意地猜想,忍不住嘴角微扬,无声地哼出一
丝蔑冷。
三槐非是守旧,而是腐朽不堪。
真正的亘古不易之物,不是这般拖沓颟顸、犹豫不决,畏首畏尾;它们一如
山川河流令人敬畏,无论兴盛或衰颓皆蕴藏力量,渺小如人,以为看懂了河山起
落,甚至妄加议论,一旦它们真正发怒,天地倒转,洪涛灭世,不过转瞬间耳…
…人世一切,有何意义?
他曾唆使吕坟羊,冀以司空家当主身份,促使三槐现世,掘出儒门深藏的中
枢势力,但吕坟羊只想要他的友谊,以及与其妹司空杏的私情而已;亦曾试图推
动司空氏,以吕坟羊兄妹的存废抉择,促使它们站到其余二槐的对反侧,但司空
家只想着掩盖丑闻,息事宁人;他还试图挑拨三槐背后的势力,以丑态百出难以
收尾的司空家为饵,诱使它们出手处置,却没有丝毫回应……
儒门若有中枢,便只余一团虚无,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不管你扔什么进去,
都再不起丝毫涟漪。
天观七水尘那「不使一人」的羁誓,看似耗费老人最多的心力,但殷横野心
知肚明,以当年声势之盛,他所能影响的,不过儒门外围罢了,面对那团深不见
底的虚无,始终缺了关键的那一击;僭夺「权舆」、妖刀祸起,乃至异族斩关,
天下大乱……这些通通没能让三槐「动」起来,反在吕坟羊兄妹之后,连原本唯
一在台面上的司空家,亦被洪流吞没,顺势无踪。
在萧谏纸或屈咸亨看来,灰袍老者的所作所为,兴许是罄竹难书;但对其真
正的锋指而言,殷横野其实收获有限。而世上,没有比这更可恼的事了。
水渠边上的少年双脚离地,像被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吊着,浑身抽搐;足尖离
地只两寸,却怎么也搆不着地面,瞠大秀气的双眼,血丝密布,甚至开始迸出红
点,青紫的面色十分骇人,彷彿将被幽魂扼毙。
身为九通圣之首,殷横野学富五车,兼通各种奇门杂艺,目读唇语便是其中
一门。屈咸亨死前,仅说了「耿照」二字,即遭阿傻断首;少年此举的动机还有
待探究,或被残疾老者打昏了头,也可能是遭秘穹炮制时的恐怖记忆复甦……迳
行认定阿傻反骨既生,其实过于武断。殷横野很清楚,或许伊黄粱才是对的。
但他需要发泄怒气的对象。
况且伊黄粱对这名少年投注的情感,也逼近殷横野能忍受的底线。
相对于出色的医术和武功,伊黄粱的心性并不似表面上那般坚强。
他缺乏为恶的坦然与率性,时时摇摆于正常与非常之间,殷横野需要他一直
是那个在破晓时分惶惶然走出医庐、心中所依俱已崩塌的无助少年,才能成为堪
用的棋子。制造「雪贞」所使的手段,能深植伊黄粱心底的晦暗扭曲,符合殷横
野的需要,所以他容许、乃至鼓励他这样做。培养一个真正的衣钵传人?这就太
过了。伊黄粱的心上,不能有这样的温情寄托。
阿傻必须死。老人对自己如是说。能死于意外的话,就更好了。
「寒潭雁迹」屈咸亨武技强悍,堪称他那一代人的绝壁巅顶,亲炙其威的伊
黄粱谅必异议不多。岳宸海身子骨本就羸弱,战斗中奋不顾身拼搏,伤及根本,
又疏于培固,在这样的月夜偶然走在清水渠畔,忽地一口气接不上来,失神瘫倒,
头面浸入水中,截脉断息丢了性命,似也合理——
老人凝着悬于锁限当中、宛若离水之鱼的少年,像欣赏一件巧夺天工的孤赏
奇石,瞇起的灰暗眸子从悚栗感动不能自己,到微露出一丝诧异、迷惘,最终大
大瞠开,混合了惊喜与难以置信的面孔在月下看来,竟有几分扭曲。
按理肺中再吸不到丝毫气息的少年,看似痛苦到了极处,却始终未死。
通过那薄膜也似、将他里里外外包覆起来的凝锁之力,殷横野察觉少年体内
有股异气横生,自不知名处冒将出来,接替了原本的空气、内息之用,继续维持
着生命。
这股异气虽弱,却自成循环,生生不息,既不知来处,亦似无耗逸散失,周
天而行,且有越来越强的迹象……
殷横野在三奇谷的古卷中,读过一部失传的儒门镇教神功、名唤「楚雨四时」
者,符合少年身上不可思议的变化。阿傻既未去过三奇谷,耿家小子也没携出这
门神功,唯一的可能,便是他自花册悟出的不止刀法,更包含远古儒脉的无上瑰
宝!
老人胸中气涌,直欲冲出天灵,狂躁之余,几欲放声豪笑:
这下子,五行殿那帮老东西还坐得住么?这可是数百年……不,兴许是千年
以来,儒门道统再一次现世;面对这条野路子,你们究竟是要杀要迎,还是继续
装聋作哑,隐于世所不知处么?
(这可真是……太有趣了!)
在投身阵营前,殷横野一直觉得自己是人中之龙。
正想着,蓦听水风里数声铮錝,满是兵马杀伐之气,虽未蕴内息,激越的弦
响却令老人心头一震,顺势撤去锁限,少年「扑通!」跌落渠中,顺流而去。
便只这么一霎眼,一抹乌影飕地掠出院篱,落地时微一踉跄,月光照出一张
略显苍白的大圆脸,却不是伊黄粱是谁?
「先……先生!」
他只瞥一眼阿傻,便即止步,殷横野注意到他手里提了柄单刀,有意无意挡
在自己和身后水渠里的少年之间。另一抹娇小的身影,则从无殭水阁的方向奔至,
未及开口,拎起裙幅赤足涉水,奋力将阿傻拉出水面,叠掌按压少年单薄的胸膛,
手法俐落,毫不留力,直到他「恶」的一声呕出酸水,抽搐着呛咳起来。
殷横野没理会满头大汗欲言又止的伊黄粱,怪有趣的看雪贞施救,总觉这具
肉娃娃的运作之理委实是谜,瞧着少妇晕红双颊、唇黏湿发的动人模样,岂能想
像她其实并无喜怒知觉,所有的反应都是按谱奏琴,只消偏得些许,没咬上弦,
就会怪诞如自说自话一般?
伊黄粱对这只肉娃娃的喜爱是毫不掺水的,院里遍设叠高的亭台,几上摆着
雪贞喜爱的琴具,亭中抚琴视野绝佳。适才想是雪贞远远眺见有异,拨弦示警;
但伊黄粱来得忒快,谅必有备。
老人含笑回眸,从他面上睇到了手里的单刀。
伊黄粱无地自容,汗出如瀑,唯恐稍一让,阿傻便要断送性命,再开口时隐
带呜咽,听来软弱不堪,宛若哀鸣:「先生……先生……」
「我就是来看看你。」殷横野神色自若,温言和笑。「伤得重不重?」
「不……不重。」伊黄粱胖大的身躯微颤着,终于下定决心,双手抱着刀鞘
一拱,涩声道:「先生,他……他实不是有意的,求先生看在他资赋甚高,足堪
大用的份上,饶他一回罢。」
「我要饶他什么?」殷横野疏眉微挑,兴致盎然。「你且说说。」
伊黄粱不敢不答,原本白馒头似的圆脸几胀成了猪腰模样,一抹额汗,畏畏
缩缩道:「高……高柳蝉拳脚太狠,他……他在庙里给打懵了,又见……又见冒
替权舆之人惨死,惊怖交加,这才失手……失手铸成大错。先生,他若知晓高柳
蝉的紧要,断然是不敢杀的。这孩子心思单纯……不、不是,他根本没心思,像
张白纸似的。我料他近不了高柳蝉的身,才未事前叮嘱,这实……实怪不得他。」
老人点了点头,像与孙儿辈话家常,瞧不出半分烟火气。
「只有这样么?」
伊黄粱犹豫片刻,这才下定决心,坦白吐露。「不……不敢欺瞒先生,我为
加强刀尸与妖刀之联系,让他日常即以那柄新铸的幽凝刀为兵,绝不离身,收效
甚是显着,颇有人刀合一之感。料得沉沙谷外必有恶战,亦教他携此刀傍身,不
幸遗落在战场,失了刀柄中所藏刀魄……此亦我之过错,请先生责备。」
殷横野微微瞇眼,淡然道:「那另一枚刀魄呢?现在何处?」
伊黄粱横捧单刀,不敢直视老人的目光,嚅嗫道:「在……在此刀之中。」
那刀是当日他脱出龙皇祭殿时,乘乱带将出来,虽是柄利器,远远称不上神兵。
以伊黄粱的修为,纵使伤势未复,也没有用实刀的习惯,殷横野料此刀必是交付
阿傻使用,只不知何故阿傻并未携行,伊黄粱听闻琴声赶至,顺手带了出来,不
禁含笑点头:
「老牛还舐犊,凡鸟亦将雏!你也是很上心了。这般听来,果然是你的错。」
「愿……愿领受先生责罚。」
「那好。」殷横野并起右手食、中二指,遥遥点去,怡然道:「沉沙谷此行
虽废了萧谏纸,但南宫损亦不幸罹难,折去高柳蝉更是难以估量的损失。两枚刀
魄暂寄汝手,不是教你拿来玩儿的,已在战场失去一枚,仅剩的一枚还任由黄口
小儿随意携行,你的荒唐怠惰,实令人难以忍受。我本该断你一臂,教你记住教
训,念在你尚有用处,可以他们其中之一替代。」
指尖所向,岂有旁人?无非阿傻雪贞而已。
伊黄粱如遭雷殛,见老人凤目微瞇,显是起了杀心,终于明白此非虚言恫吓,
自己若不能明快决断,再拖延下去,怕就不是相权取一,而是一个也留不住了…
…虽说如此,又有哪个能够轻易舍去?张嘴欲言,竟吐不出半个字。
殷横野肩臂未动,蓦地弹出一缕指风,撞他肘后天井穴,啷的一声单刀脱鞘,
伊黄粱几乎拿捏不住;余势所及,大夫的胖大身躯转了半圈,刀尖所指,正是浑
身湿透的两人,阿傻惨白的头面半偎在雪贞高高耸起的沃乳间,剧烈呛咳的脸孔
除了生理的不适,却无太多波澜,对比满面错愕的艳丽少妇,反而更像人偶。
岳宸海并不怕死。
他对「活着」毫无念想,随时可以闭目断息,撒手离去。死亡之于少年,从
来就不是中断了某种汲汲营营、难以割舍的连续,没有想要或不想要的,不会留
下什么遗憾,甚至算不上解脱。他整个人就是「苍白」二字的具现,空荡荡的,
连虚无都异常冷冽纯净。
这令伊黄粱莫名感到心痛。他觉得这样的心痛是美的。须得心痛若此,才能
产生美,一如雪贞的存在。
阿傻的虚无很纯粹,痛苦很纯粹,从花册里悟出刀式的资赋很纯粹,连应对
这个世界的方式也是。这甚至让大夫有一点点嫉妒。
伊黄粱用了很多方法,在不经意间测试过他,试图揭破这种虚无的假象。然
而无论他的态度多么恶劣、要求如何地不合乎情理,阿傻始终不以为意,专心贯
彻他的意志,不掺半点杂质。
在破庙里对抗高柳蝉时也是。休说换成任一名同龄人,哪怕是与南宫损之流
的成名人物联手,伊黄粱亦不觉能得到更好的战果,事实上,代替先生佩戴权舆
面具的那人,便远远不及阿傻管用。少年并没有与这些高手抗衡的实力修为,尽
管他确实拥有天赋;鏖战若此,盖因心念一专、舍生忘死,全心全意为大夫着想,
没有一丝自己。
这样的纯粹深深震撼了伊黄粱。
阿傻就像一枚剔莹通透的美玉,究其原质固是悦目赏心,能于其上施展匠艺,
更令人打从灵魂深处欢欣期待,到了忍不住要酥麻悚栗的程度。这不是什么师徒
情深,而是期待看到自己的每一凿每一錾,每一次的切削与打磨,能在这块原石
上留下痕迹,甚至渴望能融入这份纯粹,成为这完美之作的一部份。
他曾以为雪贞能完成他的这份心愿。
将一个活生生的、无比刚烈的,自以为独一无二的高傲灵魂彻底揉碎,然后
再将碎片一瓣一瓣地黏合重组,形塑成另一个全然不同的存在……他不仅窃夺了
造化之主的权位,凭空造出了「雪贞」,还能随兴之至地深入她、刨刮她,享尽
她所有的销魂蚀骨,紧密地与她合而为一,以他想要的任何形式。
伊黄粱并未厌腻雪贞。相反的,尽管漱玉节为了拉拢自己,不时献上绝色少
艾乃至她黑岛的嫡系血裔,却只是益发让伊黄粱离不开雪贞罢了。
但创造雪贞的过程无法满足伊黄粱,那些扭曲的部分本身就是杂质,占有雪
贞也不曾使他感觉真正融入了造物;雪贞真是空荡荡地只余一副皮囊架子,尽管
无限美好,怎么也比不上阿傻的虚无和纯粹。
(而先生……竟要我亲手毁了他!)
伊黄粱无法反抗老人。他习惯了以他为八荒六合的轴心,同日月星辰一道,
绕着老人运行;走在先生的意志下,连未知都无比心安,夷然无惧。伊黄粱以为,
这就是圣贤书里的「道」,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然万物皆在其中。
「……你若舍不得,就只能选雪贞姑娘了,是不?」
老人温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知怎的,彷彿自有一股催眠般的魔力,伊黄
粱不由自主踏前一步,刀尖应声而动,遥指着少妇姣美的容颜。
雪贞倒抽一口凉气,神情既惶恐又困惑,全不知平日温厚和蔼、令人敬爱有
加的「先生」,怎么吐出这等骇人的言语,颤声哀唤:
「大……大夫!这……这是怎么回事?先生……」隐带呜咽,浓睫瞬颤,梨
花带雨,薄薄的大袖衫被冰冷的渠水浸透、依稀透出雪腻肌色的模样楚楚可怜,
直可唤起男人心中最深沉的兽欲。
伊黄粱对她迷恋已极,怎下得了手?颤着身臂,又将刀尖转回阿傻身上。
而少年只回以空洞之眸,无悲无喜,无有怨恨,静待刀刃贯胸的一刻。伊黄
粱举步维艰,殷横野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凉滑干燥如故纸般的指触按上他汗湿
的手背,幽魂似的推着他次第向前,和声道:
「你不能被自己的造物支配。你是天,是主宰,是他据以为生的一切;你创
造或毁灭他的理由,毋须对他交代。初进轮犹暗,终辞影渐明,幸陪宾主位,取
舍任亏盈。是你的执妄杀他,而不是刀械,明白不?」
「先生……先生……」伊黄粱浑身僵冷,却如傀儡般难以止步,挺刀前行,
直到霜冷的刀尖抵住阿傻的咽喉。
少年昂首,抵刃的喉头渗出一抹红。
「……杀了罢。」殷横野动听的声音徐徐传至。
「是……先生。」伊黄粱手背青筋浮凸,切齿咬牙,正欲横里一掠枭断首级,
掌里「飕」的一声,单刀猛向身后飞去,落入一丈开外的殷横野手中。老人看似
不曾离开原地,随手旋开刀柄,倾出其中所藏刀魄,收入怀中,旋紧柄锷之后一
把掷回,却是阿傻伸手接住。
伊黄粱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几乎双膝一软;勉强撑住,对老人
长揖到地,半晌无言。殷横野缓步行前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笑道:「这
是个教训,你须牢牢记住。赏玩风雅是好,却不能玩物丧志。」
伊黄粱喜不自胜,此际便教他倒立鸡行,怕也应了,连声称是。殷横野又嘱
咐道:「今夜那肉娃娃的记忆,尽可一并除却,毋须留存。」雪贞一脸茫然,全
不知说的是自己。
伊黄粱本想让阿傻过来叩谢,听老人如是说,心头一凛,改口道:「你先带
雪贞姑娘下去更衣,莫教感染风寒。」阿傻拄刀而起,与雪贞相扶而去,莫说犹
豫停留,连一眼也没多看,彷彿刚从阎罗殿前踅一圈回来的是别人。
「果然是心硬如铁啊,呵呵。」殷横野捋须轻笑,口气难知褒贬。
伊黄粱不无惭愧,低声嚅嗫:「我……我失态了,先生勿恼。夜寒露重,还
是里头聊罢?我给先生沏茶。」
老人摆了摆手。
「我另处有约,不克久留。来一梦谷就是瞧瞧你的身子而已。」
伊黄粱益发无地自容,陪他缓步行于渠畔,两人慢慢往谷外行去。「先生经
历连场恶战,还是让我为先生把把脉,配制几味补益的丹方吧?」
「这倒不急。」显然急的是别个。殷横野淡淡一笑,字斟句酌着,伊黄粱不
敢打扰,片刻才听老人道:「关于天佛血,我们还知道些什么?」
「……鬼先生那枚么?」伊黄粱一下没忍住,几欲失笑,正色道:
「总能卖个几万两罢?」
殷横野也笑了。
总算气氛不再尴尬,又似往日温煦。
论法大会的采头——若选出三乘法王的话——据称是平望大报国寺所藏的一
枚佛门奇珍「天佛血」。但谁都知道大报国寺压根没什么佛血,否则也毋须责令
慕容柔,教他上天入地翻遍东海的找了。
鬼先生约莫是揣测皇上的心思,想藉此敲打镇东将军,与驱役流民是一样的
手段,萧谏纸估计也没认真。按计画,毕竟是鬼先生要做法王,不能太寒碜,这
厮不从哪里搞来前朝白玉京祇物寺所藏的「天佛血」——一块价值连城的血玉髓,
稀世罕见,只非天佛所遗,在白玉京大火中不知所之。拿出这等行货,果昧也算
费尽心思了。
在世人眼中,天佛血就是这么回事。
古往今来,宣称其是的宝物多了去,循环争斗、你抢我夺是有的,却无一具
备什么神佛圣质,能济世救民,普渡众生。伊黄梁是随先生往啸扬堡抢夺何家密
藏之时——当时他戴的是「下鸿鹄」的面具——才亲身体会那物事的厉害,知晓
传说绝非无的放矢。李蔓狂划破袋子的瞬间,那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体衰力竭,
直似硬生生自体内抽去生命精元,连一刻也无法多待。
先生示意他速速退去,其后再没提过佛血,直至今日。
伊黄梁只有在医道上,自信是经得先生谘询的,此问自是着眼于此。啸扬堡
之后,他翻遍医典,大胆做出几种假设,还抽空试验一二,欲推断出那恐怖的魔
渗何来、有无解法等,以备先生问起。正因有这份心,伊黄梁才能绕过那「不使
一人」的誓言,始终为老人扜鸡叔叔醒来,他们迄今还没有面对面说过话。
薛老神君探知褚星烈有着三十年的记忆空白之后,一直担任他和外界沟通的
主要桥梁,老人花了不少时间,才让他接受这南柯一梦般的荒谬现实,接受他所
知道的、所在乎的绝大多数人,已与他错身而过,从此只存于记忆之中。
薛百螣问他记不记得一个名唤「耿照」的黑小子,得到的答覆只能说是相当
残酷。
耿照一直犹豫着该如何告诉木鸡叔叔,七叔已不在了的事,这才惊觉世上已
无木鸡叔叔。对褚星烈来说,耿照和七叔是他全然不识的陌生人,而「寒潭雁迹」
屈咸亨据他人转述,早死在天雷砦一役,连尸骨都没找全。
少年找不到面对房中之人的立场。
秋霜色灵心巧慧,没怎么费心思便想到这一层,为他制造了绝佳的气氛,怕
是连聂雨色都察觉出来,才赶着撵出沐四公子。在门外徘徊了一阵的耿照暗叹着,
正欲屈指叩门,房里却传出褚星烈低哑的嗓音。
「他们跟我说了你的事。薛百螣,喂药还有送饭的那几个小丫头……我从没
想过会有在冷鑪谷被蚔狩云探视的一日,还是躺在床榻上。这要传出江湖,跳进
三川也洗不清,哪知蚔狩云也到了与天罗香的旖旎艳行渺不相涉的年纪。江湖盛
传她是邪道有数的美人,可惜当年没能见得。」
耿照在门外静静聆听。
「他们说你和一名老家人救了我,照顾至今,说你一当上盟主,就把我接来
此地奉养,足见孝心。可我在此地,未见你其余家人,听我劝一句,什么江湖义
气都是假的,善待你真正的家人才是真。
「我知道你希望我认你,但事实上我并不认识你,假装记得或伪作有情,会
让我觉得对不起你。不管你曾经以为我是谁,你以为的那人已不复存在,我很抱
歉,然而这就是现实,我想我们都得学着接受。」
耿照捏紧拳头,隔着窗纸涩声强笑道:「木……我是说或许改天,我可与前
辈聊聊从前相处之事,聊以纪念。那位细心照拂前辈的老家人,日前已不幸逝世,
若他知前辈重获新生,定然欢喜得很。」
「死后无知,多说何益?若其有知,不言自明。」过了一会儿,褚星烈才道:
「改天罢,今儿我累了。诛杀殷横野之后你若还有命在,说这些才有意义。
如若不然,死则死耳,何须多添烦恼?」噗的一声吹灭灯焰,房内再无声息。
这是我的报应,耿照心想。
他独自走在射入廊檐的月光里,彷彿踩上一条银灿灿的宽带子,像是阿妍姑
娘缠在腰间的碧鲮绡,心中却没有光。这是活生生的无间:食物丰盛,一就口立
即化作火焰;空气充盈,却半点吸不进肺里;念兹在兹的人醒了,但从此再不认
你,告诉你曾有的俱已化烟散去——
这是惩罚他曾埋怨、不谅解最爱护他的七叔,以致到了永诀的那一刻,他都
没机会向七叔道歉和道谢,亲口告诉老人,他对阿照有多重要。所以继七叔之后,
老天爷又收走了木鸡叔叔,只留给他一片荒芜的长生园,还有再也回不去的往昔。
这是报应,耿照对自己说,木然走向月下的禁道入口,一马当先,梦游也似,
领着余人走进无光的黑暗之中。
◇◇◇
殷横野按了按微鼓的腰际,收藏在暗袋里的刀魄不过天珠大小,一旦与内力
接触,却会突然「活」起来——那是种难以形容的微妙之感,像有什么能量在其
中运行,彷彿下一霎眼,刻满奇异纹饰的表面就会自行转动起来似的。他在许多
古纪时代的遗物上有过类似的体验,但没有一样强过刀魄的。
因此,当那人告诉他此物能抵御天佛血的邪能时,殷横野并不以为他是信口
开河。
「天佛血的记载少得见鬼,你要更稳妥的答案,起码得再给我半年,让我组
织一个研究团队——」
「不用,这样就行了。『数圣』逄宫的话若不能信,世间岂有可信者?」他
知道一旦让这厮聊上了研究,没一两个时辰是不肯消停的。而时间一向不是殷横
野的朋友,许多事纵使你神通广大,仅能以一人为之的时候,就是无比困难。他
需要逄宫协助,却不能为他耽搁辰光。
流言战的结果明显不如预期。无论迟凤钧在京里的暗桩是谁,这人都没有起
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慕容柔的按兵不动更令人难以捉摸。耿家小子每日在城中大
摇大摆,唯恐世人不知似的四处闲晃,明摆着以身作饵,若非尚有大用,且短时
间内再难有如此资质的刀尸,殷横野是极想去杀他泄愤的。
还有风云峡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尤其该杀!聂雨色的阵法、秋霜色
的弦音,都令殷横野十分忌惮,而这样的忌惮本身就冒犯了他。若有一丝闲暇,
能暗中观察耿小子几天,殷横野有把握找出风云峡四少的藏身地,一靴将恶心的
害虫们踩个崩嘎响碎。
但他偏偏就是没有时间。
再不能令萧谏纸坐实姑射首脑的罪名,一旦世人持续刨挖,无论能不能刨出
点什么,隐于暗处的正牌「姑射」决计不肯坐视,届时他这个「权舆」若无动作,
势必难以交代。
迄今,他仍对忍不下萧谏纸挑衅的自己感到无比恼火。萧谏纸虽付出了极为
惨痛的代价,但从盘势上来说,殷横野比他更感棘手,是他需要这场玩脱了的大
灾难尽快落幕,而已成废人的萧谏纸啥都不做,光靠个「拖」字诀就能累死自己。
这简直不能忍。
而转机就在此际倏忽降临。
越浦城外四十余里的一处小山坳里,据传出现了草木枯黄、遍地鸟尸的异状。
异象是以一座庄子为中心四向扩散,殷横野查了这幢庄邸的底,发现它曾在越浦
五大家中的戚家、桓家、江家间转手,后来卖给了药材行当的一把手乌夫人,最
后却登记在沈世亮的名下。
这种加价转手物业的套路,是越浦行贿的老招了,溢价的部分就是打通关节
的贿金,但不寻常处在于:最后拥有它的,是将军夫人的娘家!
——这是慕容柔的物业,才用这等鱼目混珠的复杂手法。
再加上生机灭绝的异象,殷横野几乎笃定自己的推测,有七八成以上的可能。
持有天佛血的李蔓狂,不可能一辈子待在深山老林里,与世隔绝,但要将天
佛血带下山,必须解决「运」和「藏」两大难处。
从啸扬堡密室那只破损的贮袋,殷横野推断质性相近的碧鲮绡应可阻绝邪能,
才在槐花小院对皇后出手,不幸被李寒阳所阻,功亏一篑。他翻遍栖凤馆每一处,
确定碧鲮绡不在皇后手里,如此重要的信物,韩家小子也没带在身上,思前想后,
定是那貌似忠良、实则狡诈的耿小子居中穿针引线,借了这条银带子;至于干什
么去了,不问可知,毋须赘言。
殷横野施展「分光化影」重游故地,果然李蔓狂已不在山洞里,沿途痕迹难
以悉辨,怕在论法会后便即动身,好好的一条多年布线至此断得干干净净,老人
差点没忍住将耿照碎尸万段的冲动。
但此物入世,慕容柔终究得面对「如何收藏」的棘手问题,一旦碧鲮绡物归
原主,佛血邪能便如虎兕出柙,难以久藏。而这幢座落在越浦城郊的隐蔽物业,
显然就是镇东将军的解决方案。
——找个人烟罕至的地方藏起来?
哈哈哈,慕容柔你也是够可以的,这是什么昏招!老人稳稳踏出一步,啪嚓
一声踩在枯黄的草叶之上,从这里开始,便已进入佛血邪能的影响范围,然而他
周身皆无异样,没有那种血枯气虚到了极处的骇人之感。
(逄宫所言,果然无虚!)
身为四极明府的最高权领、天下公认的巧匠之首,「数圣」逄宫不是那种靠
嘴皮子办事的脾性。他带来了所有能找到的文献抄本——当然只取相关的那一页
——按照推断的思路,条理分明地排放在客栈厢房里,从桌椅几凳一路排到地下,
殷横野只能坐于床榻,差点连搁脚的地方也没有。
这里头半数以上的经籍他都读过,确定非是逄宫伪造,而《绝殄经》里也有
语意模糊但看似有关的记载,但天下间拥有这部奇书的四个地方,殷横野非常确
定其中不包括覆笥山四极明府,逄宫不可能看过;一明一暗两相核实,知其结论
应可相信。
「还有这玩意,我觉得应该亲自来一趟向你说明。」逄宫打开了一只不到一
尺见方的乌檀木盒。殷横野心底一沉,光是体积,盒中能容就与他订制的东西天
差地远,这可不是四极明府应该犯的错。逄宫倒是自信满满,一脸的不在乎:
「你要不肯付钱,我也能理解,回头我给你重新做一副,不收你钱,当是赔礼。」
他从盒里取出一只金属弯弧,转得几转,蓦听啪嚓几声清脆细响,一个直径
不到两尺、浑天仪似的镂空机械,就这么凭空出现在榻上。此物的外形殷横野相
当熟悉,因为就跟他交给逄宫的图纸大致相同,除了细部有些出入,最大的问题
就是尺寸。
直径不足两尺的秘穹,没法绑人上去,连大点的狗都不行,充其量只能拿来
炮制猫尸。
殷横野彷彿要按捺怒气似的,信手转了转镂空球内的周天圆轨,灵光闪现,
忽明白逄宫做的是什么修改。「把人绑上去委实太傻,干嘛这么费劲?我山上有
个专门研究心识控制的中大夫,他说你那图是蛮干,纯粹整人而已,还没整到点
子上;不如缩小尺寸,固定在肩膀上,周天轨道绕着头转,效果一样。」
早知四极明府有这等匠艺,他该放下心防,直接让他们研究刀尸炮制的技术,
也不致落后高柳蝉这许多!
殷横野不但收下此盒,还爽快付了两倍的银票,当然是让逄宫许下保修精进
的承诺——四极明府很早以前便已自成系统,不受儒脉管辖,只是文气相承,对
承接这些儒门先进的单子是很有些礼遇的,如价格优惠、订单插队、保修免费等,
殷横野不敢以下属目之,与逄宫一向是以平辈交游。
但这个秘穹的改造委实令他印象深刻,不得不重新审视与四极明府的合作。
况且此番逄宫不请自来,恰有一事交他去办,不作第二人想。
「我想借大工正之慧眼为我鉴定一处,是否有埋藏佛血的可能。」
逄宫花了几天勘查现地,最后领着他来做结论时,又绕着整座宅邸,来来回
回瞧上大半个时辰,搜集各种枯草鼠尸反覆复查,才道:「如果要个准信,我可
从山上拉一个团队来,半个月内给你九成九的把握。」
殷横野强抑不耐,和声道:「若以大工正看,却有几成把握?」
「撑死八成。」逄宫一扔枯草,拍了拍手掌。「要靠人为弄成这么一片凄惨
景况,便由我覆笥山接单,那也得要拉个团队才行,没十天半个月还办不了,膳
宿另计,不保证复原。哪个吃撑了干这种事?」
看来……就是这里了。送走逄宫后,殷横野半刻也不耽搁,以「分光化影」
掠回庄外,确认所携刀魄确实能抵挡邪能,一步步踏入渺无生机的枯草圈内,眼
看紧闭的庄门已近在眼前,而体内真气依然运行无阻,全不同于当日夜袭啸扬堡
时。
夺得佛血,慕容柔便形同操之在手。
此人不能以生死荣辱相胁,天佛血绝强的杀伤力却能轻易毁去他苦心经营的
一切;相较之下,萧谏纸的性命简直无足轻重。取走天佛血之后,殷横野自信能
以一纸书信,迫得慕容柔转变立场,替纷乱东海多时的妖金事件做出明智的决断。
立于船头的逄宫袒着牛蛙般的黝黑大肚皮,肥短的手指随意圈着粗浓的胸毛,
微瞇起细眼,任水风吹得葛衫猎猎作响。做为府中诸人的表率,曾功亮在出差费
上是相当循名责实的,只雇了艘寒碜的小舢舨,毫无排场可言。
小船并未顺流驶往水港,梢公撑入一团诡异的浓雾之中,顿时分不清南北,
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好不容易前方白茫稍褪,露出一个小小的码头,一名身
材颀长、乌鬓飘飘,穿着一种很难形容的、似青似绿又带点鹅黄,如覆湖水波光
的颜色的翩翩佳公子,背着一具琴站在码头上,简直像是从图画里走出的仙人。
梢公吓得半死,别说没见过忒好看的男人,他在附近撑了十多年的船,也没
见有这处码头,怕不是遇上狐仙!赶紧装作没看见,死命往前撑;要不多久,前
方雾露略清,谁知还是同一处码头,那男狐仙已将琴具架起,身畔还多了另一个
手摇摺扇的小男狐仙,相貌虽然不同,倒是一般的好看。
梢公都要唸起龙王大明神来了,却听曾功亮不耐烦道:「你他妈倒是快靠码
头啊,这『周流金鼎阵』摆下去,你划到明儿一样在这里打圈圈,晕你妈的!靠
上靠上,赶紧的!」梢公心想完了,原来是狐仙会,自己福薄,没想竟撞上了。
曾功亮没等船止,还隔着七八尺便跃上码头,冲天喊道:「放他出去,给金
一锭!」回头对梢公道:「再闯进来便吃了你啊!这几日都别再下水啦,真饿起
来,我们偶尔也吃人的。」梢公吓得魂不附体,趴在甲板上连连磕头,曾功亮大
袖泼喇喇一挥,舢舨转眼间没入雾中,如不曾至。
【第卌九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