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云龙吟(第二十八集)
第二十八集汉国篇
第一章
洛都南宫。玉堂前殿。
朱红色的丹墀下,刘骜将一只玉制的扳指套在右手拇指上,勾住弓弦,然后
搭上一支羽箭,左手握着弓身,手臂微一用力,稳稳向前推开。
「绷」的一声,弓弦弹起,带着鸣镝的利箭发出一声锐响,瞬间越过五十步
宽的广场,重重落在靶上。草扎的箭靶微微一晃,靶上的红心被箭矢穿透。
周围的期门武士举起弓刀齐声欢呼,连衣袖系在肘上,裸着胳膊的中行说也
兴奋地挥了挥拳头。
刘骜连开六箭,五支中的,只有一支飞到靶外。然后他放下雕弓,面无表情
地说道:「准备车驾,去永安宫。」
唐衡躬身道:「圣上,天色将暮,此时赴北宫,只怕打扰太后休憩。」
刘骜扬起下巴,「越裳国献来白雉,阿舅家出了一位圣贤——如此盛事,朕
怎能不亲自向太后道喜?又岂能怕晚?」
具瑗细声细气地说道:「圣上,前日合浦郡送来一顶珠冠,圣上若赴北宫,
不若一并进献太后。」
「当然要献!太后是天下之母!世间珍玩,都应该献给太后赏玩。」刘骜提
高声音,「白雉如是!珠冠亦如是!」
周围的内侍噤若寒蝉,唐衡一言不发,免冠跪在刘骜脚前,然后「呯呯」的
磕起头来,他每一下都十分用力,不多时便头破血流。
刘骜冷冰冰看着他,半晌才冷哼道:「朕知道了。你起来吧。」
唐衡仍不起身,双手据地,叩首不已。
「我知道!我知道!」刘骜愤怒地挥着手臂,有些失态地叫道:「我炎汉以
孝治天下!朕身为天子,顺天承运,自当孝敬太后!阿舅已经是总揽朝政的大司
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又是不世出的圣贤——你还要我怎么做!」
唐衡默不作声地磕着头。刘骜一脚把他踢开。唐衡又爬回来,不屈不挠地继
续磕头,直到鲜血溅到天子的衣角上。
刘骜握住自己的天子佩剑,直想一剑挥出,将世间所有违逆自己心思的狗贼
全部斩尽杀绝。
鲜血越溅越多,星星点点沾在衣角、履上。刘骜满腔怒意渐渐克制下去,终
于开口道:「把唐国送来的那幅屏风带上,还有珠冠,一起送到永安宫。」
唐衡哑声道:「陛下圣明!」
「少拍马屁!」刘骜骂了一声。见他血流满面,终究心中不忍,又道:「来
人,给唐常侍裹伤。」
「我来!我来!」中行说上前扶起唐衡,抽出帕子给他抹脸,然后仔细裹在
他额头的伤口上,又拿了头冠给他戴上。
「瞧,我裹得不错吧?戴好冠一点都看不出来。」
唐衡躬身道:「多谢。」
「别动!又歪了……」
左悺一路小跑地过来,垂着手道:「娘娘来了。」
刘骜知道他是见自己发怒,专门请了皇后过来。想到他们一番殷勤,都是为
了让自己息怒,气笑之余又有几许欣慰,笑骂道:「你们这些狗才!都滚开!」
赵飞燕穿着宫装,犹如一支摇曳的花枝,娉娉袅袅走来。她帮刘骜紧了紧衣
袖,柔声道:「衣裳污了,换一件可好?」
「忠臣义士的血,何污之有?」刘骜道:「不用换。」
赵飞燕不再多说,温婉地跪下身,用丝帕沾了清水,帮他抹拭衣角的血迹。
身前的丽人粉颊犹如明玉,耳侧两只坠子轻轻晃动着,在雪白的玉颊上映出
一片醉人的绿光,轻柔地一摇一荡,让刘骜的心神也随之摇曳起来。
刘骜握住赵飞燕的柔荑,把她拉起来,然后搂住她纤软的腰肢,将她拥在臂
间,把脸埋在她香馥的粉颈中,呼吸着她身上的芬芳,良久才闷闷道:「我们去
向太后请安,然后叫上张放,一起去上林苑打猎。」
「好。」
刘骜一笑,扭头道:「走!我们去看看那只白雉!」
唐衡上前一步,重重叩首。
刘骜大笑两声,不以为意地说道:「好了!好了!朕知道犯了太后的圣讳。
到北宫自不会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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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臣叩见母后。」刘骜与皇后一同大礼参拜,「娘娘万安。」
「起来吧。」吕雉吩咐道:「看座。」
宫娥搬来座榻,刘骜却不肯坐,而是围着殿中那只笼子走了一圈,饶有兴致
地问道:「这就是越裳人献来的祥瑞?果然少见。」
「此物非人臣宜留,吾已命人将此祥瑞送入濯龙园,留于禁中。」
刘骜笑道:「连越裳人都知道阿舅是当世周公,如此盛事,儿臣高兴还来不
及,正想下诏为阿舅加封食邑呢。」
「他食邑已比开国,哪里需要加封?」吕雉淡淡道:「却是赵王谋逆之事,
不知陛下如何处置?」
「赵王身为诸侯,理当忠心王室。如此倒行逆施,儿臣惊骇莫名。但其乃宗
室近支,一旦其罪行公诸天下,只怕天下震荡,如何处置,还请母后作主。」
吕雉道:「赵王以巫蛊诅咒天子,罪当不赦。狼子野心,非严惩不足为天下
诫!」
「刑不上大夫,何况诸侯?」
「赵王赐自尽。太子刘丹以下,尽数贬为庶人,依律论罪。」
刘骜微笑道:「如此甚好。」
殿上沉默片刻,吕雉道:「眭弘还没捉到吗?」
刘骜笑容僵了一下,「未曾。」
吕雉环视左右,「你们退下。」
淖方成、胡夫人、义姁,连同殿内的宫女都悄然退下。
吕雉对赵飞燕道:「你也退下。」
赵飞燕低下头,咬了咬唇瓣,然后欠身施礼,「是。」
殿中只剩下吕雉和刘骜这对名义上的母子,顿时显得冷清下来。
吕雉穿着黑色的长衣,犹如一团化不开阴影,「当年戾太子身死,其妻子尽
数处决,唯有一幼孙尚在襁褓。」
刘骜还是头一次听闻此事,不由皱起眉头。
「当时武祖要赐死此子,阴差阳错未能处置。武祖叹为天意,其后便不加理
睬,任其自生自灭。后来那人沦为庶民,不知下落,但他的名字尚在宗室谱牒之
内。」吕雉慢慢道:「若依按辈份算,先帝还要称他一声叔叔。」
刘骜不知不觉地握紧拳头,「他叫什么名字?」
「谱牒所记为单名一个询字。但他后来自取别名为谋,表字次卿。还有一个
乳名……便是病已。」
刘骜浑身一震,「公……孙……病已?」
吕雉微微颔首。
刘骜脸色数变,太后和吕氏巨大的阴影,让他一直觉得喘不过气来。他为此
愤怒过,气恼过,也试图反抗过。但他还是头一次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天子之位
受到威胁。
由于无子,刘骜担忧过自己身后由何人入继大统,也在想办法挑选合适的继
承人。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个人始终可以威胁到自己的天子之位。戾太子是
武帝嫡子,他的嫡孙,按血统来说是武帝的嫡脉,在宗室谱牒上的位次,远远在
自己之前。
原本刘骜只当眭弘是个混蛋狂生,此时他却觉得背后阵阵发冷。「公孙病已
立」原来不是一个笑话,而是一个恶毒的诅咒!这五个字就像一根毒刺,扎得他
几欲发狂。
刘骜抬起头,双眼流露出一抹病态的血红,「儿臣欲游猎上林苑。」
吕雉微微点头,「把那棵树烧了。」
刘骜咬牙道:「明白。」
吕雉淡淡道:「吾已命绣衣使者江充,穷治赵王巫蛊之事。」
与那个刘询,又叫刘谋、刘次卿、刘病已的皇孙相比,赵王刘彭祖的谋逆轻
如鸿毛。刘骜毫不犹豫地说道:「全由娘娘处置。」
「你去吧。」
车驾络绎驶出永安宫,沿着御街驶向连通南北二宫的复道。暮色中,远远能
看到北寺的宫墙。但刘骜根本没有去看一眼,只腰身笔直地坐在车上。
赵飞燕握着他的手,只觉他手心湿湿的,满是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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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苍茫,寒风越过宫禁的高墙,发出阵阵呜咽。程宗扬用衣袖捂着鼻子,
阵阵恶臭还是不断涌入鼻中。
领路的内侍道:「每次关进来新犯人,北寺狱都会臭上几日。那些犯人刚来
时都不中用,略一用刑就溅出污物,过几日便好了。」
程宗扬道:「怎么狱里也有地道?」
「不仅是此地,整个北宫,每处宫室下面都有地道。有些还是前几任主人留
下的,各宫到底有多少地道,只怕连天老爷都不晓得。」
内侍拿出胡夫人手书的竹简亮了亮,守在门边的寺人看了一眼,不言声地推
开一扇小门。
那是一条只有一人宽的夹道,每隔几步开着一扇镂空雕刻的小窗,专门用来
窥视狱内的情形。透过窗口,北寺狱所有的监牢、用来审讯的刑房都尽收眼底。
程宗扬透过窗口,看到赵王刘彭祖被几名太监死死按住,一名内侍用绳索勒
住他的脖颈,后面插着一根木棍,不住拧动。绳索越绞越紧,刘彭祖双目鼓起,
大张着嘴巴,发青的舌头伸得老长,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忽然旁边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嚎。程宗扬移步过去,只见已经被废为庶人的刘
丹被钉在一只木架上,一名穿着绣衣的官员拿着烙铁,轻描淡写地按在他大腿内
侧。刘丹浑身抽搐着屎尿齐流,焦臭的白烟从他腿间不断升起。
江充慢条斯理地问道:「在宫里埋藏木偶,行厌胜之术的还有谁?」
刘丹用变调的声音哀嚎道:「我说了!都已经说了!」
江充把黏连着皮肉的烙铁放在炉中,一边加热,一边道:「再想一想。」
「我说……我说……」
「附逆的宫人,还有些哪些?老实说出来吧……」
「我……我……」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江充厉声道:「长秋宫的江映秋!你可记起来了
吗?」
「我……我不知道……嗷!嗷!嗷——」刘丹一声惨嚎,拚命叫道:「记得!
记得!」
江充拍了拍手,「记下来!刘逆亲口招供,长秋宫大长秋黄今,女傅江映秋
附逆,行巫蛊事。」
旁边一名小黄门拿着木简奋笔疾书,中间略有错误,也不敢用书刀删削,直
接弃简重换一支。
「再想想,还有谁?比如云台书院……」
「有!有!云台书院的……」
「山长?」
刘丹嘶声道:「对!就是他!」
「记下!云台书院山长附逆!」
一名小黄门道:「要不要把他们都抓来?」
江充肃然道:「此乃刘逆一面之辞。找到证据才能论罪,以免诬陷好人。」
江充指使刘丹攀咬大长秋黄今和女傅江映秋,显然是针对皇后。虽然赵飞燕
是吕氏所能找到,最弱势最容易欺负的皇后,但皇后之位毕竟显赫,对于她身边
可能形成的势力,吕氏就像割草一样时时刈除,以免出现后患。
不过云台书院……程宗扬想起郑子卿,不禁纳闷。他们怎么会惹了江充,被
人扣了个要命的罪名?
一墙之隔,正在接受审讯的是平城君,她如今已被褫夺封君的身份,沦为阶
下罪妇。
一名下巴光溜溜的寺人斜身凭在几上,用尖细的声音道:「尔等诅咒太后、
天子,事实俱在,岂容你肆意抵赖?」
平城君痛哭流涕,「奴家不敢诅咒太后天子,那只木偶实是诅咒赵王的。」
「为何要诅咒赵王啊?」
平城君嗫嚅半晌,作声不得。
那寺人指着她骂道:「死罪奴!死到临头尚不招供!来人!褫衣!」
几名寺奴狞笑着上前,将平城君从头到脚剥了个干净。
那寺人站起身,绕着平城君走了一圈,阴声笑道:「这罪妇好一身白肉,啧
啧……怕是经不起烙铁……」
平城君抱着身子跪在寺人脚边,涕泣道:「罪奴真不是诅咒太后,实是太子
逼迫,要诅咒赵王早死……」
寺人淫笑着伸出手掌,放在平城君颈侧。他手掌像死人一样,又湿又冷,被
他一触,平城君颈中顿时泛起一层细密的肉粒。她本能地缩了缩身子,忽然间发
出一声痛入骨髓的尖叫,却是被那内侍扯住耳朵,硬生生撕开半边。
鲜血顺着平城君的面颊淌下,将她风韵犹存的面孔染红了半边。
领路的内侍低笑道:「北寺狱这些寺人少了下面的物件,最喜欢变着花样的
折磨女人。尤其是平城君这样有些身份,又犯了谋逆大罪,出头无望的囚妇,少
不得被他们摆布。」
程宗扬哼了一声,往前走去。
另一间监牢内,却是一个陌生的丽人,她被拔去钗饰,披头散发地跪在地板
上,眉眼与淖氏略有几分相似,容貌却娇艳得多。
领路的内侍道:「那是赵逆的王后淖姬。」
一名肥头大耳的太监笑眯眯道:「你说受刘庶人逼奸,什么时候啊?」
淖姬低声道:「妾身……记不清了……」
「不用急,慢慢来。」胖太监态度十分和蔼可亲,软绵绵道:「第一次是什
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在赵地……妾身方入邸中未久……」
「赵地方圆几百里呢。」胖太监忽的板起脸,「说清楚些!」
淖姬羞噤难言,半晌才道:「是在离宫……太子闯进来,拿剑逼迫……」
胖太监堆起笑容,「什么时候?」
接着皱起眉,「离宫怎么会没有侍者?」
随即笑嘻嘻道:「婢女被他遣走,你就没发觉吗?」
然后寒声道:「他把剑架在你颈上,你就从了?」
又倾过身,用尖细的声音道:「什么姿势?」
胖太监哈哈大笑,挥着手道:「摆出来!摆出来!」
淖姬脸上时红时白,咬着右手食指,珠泪涟涟。
胖太监脸上肥肉一抖,拍案道:「莫以为你还是什么王后!落到我手上,你
就是一块肉!咱家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你若不信——」胖太监眼中露出一丝
近乎疯狂的兴奋,「来人!绞死她!」
两名寺奴把淖姬往地上一踩,用一条白绫绞住她的脖颈,两边用力扯紧。
淖姬柔颈昂起,美目圆瞪,一张玉脸惊恐万状,接着她红唇张开,被勒得吐
出舌头。
那胖太监喜怒无常的表情在眼前不住变幻,让人无法理解他是故意摆出阴晴
不定的模样来威慑囚徒,还是因为他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淖姬脖颈仿佛被白绫勒断,眼前阵阵发黑,声音逐渐模糊,耳中传来嗡嗡的
低鸣声。她拚命呼吸,却吸不进一丝空气,身体仿佛不断下沉,一直坠入阴界,
离死亡越来越近,无比恐惧充塞心间,使她没有其他念头……
忽然颈中一松,眼前无数金星闪烁着,视野渐渐恢复。淖姬像被人捏住的小
鸟一样蜷着身体,泪流满面地伏在地上不停低咳。虽然只是几个呼吸时间,却仿
佛过了一生一世。与死亡擦肩而过,她才发现原本可怕的监牢原来是如此温暖,
她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恶臭的空气,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再阴暗的牢笼,终
究也是阳间,她宁愿呼吸着恶臭的空气,也不愿再经历死亡的过程。
淖姬喘息着抬起脸,露出卑微而哀求的神情,但她还没有喘息完,便又听见
那个胖太监兴奋的声音,「再绞一次!让她快活快活!」
白绫再次绞紧,刹那间,淖姬仿佛从阳间陷入地狱,死亡和恐惧重新来临。
这一回死亡的阴影愈发清晰,她无比恐惧地面对着死亡,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失
禁。
那些寺奴一连绞了三次,接踵而来的死亡,绞尽了淖姬所有的尊严和矜持,
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意志,就像一滩软泥,蜷缩在自己失禁的污物中,卑微得
像一株野草,可以任人践踏。
刘丹的惨叫越来越凄厉,他的头发在烙铁下一缕缕化为青烟,被钉穿的手腕
撕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说吧。」江充慢悠悠道:「朱安世可都已经说了。」
刘丹惨叫道:「朱逆信口雌黄……」
「你倒是好本事,竟然能买通狱吏,取他性命。这般狗急跳墙,想来还有不
少见不得的事。」
「不是我……」刘丹泣不成声,「不是我干的!我确是想除掉他,可董卧虎
那边,实是插不进手去……」
程宗扬微微一怔。给朱安世下毒的不是他?难道是奸臣兄干的?可他也没跟
自己提过啊?
一名内侍跑进来,在江充耳边低低说了一句。
江充眉毛一挑,「找到了?」
内侍拿出一只沾满泥土的人偶,双手呈上。
江充丢下烙铁,正了正衣冠,吩咐道:「接着审!小心别让他死了!」
江充带着人匆匆离开,寺人冷笑着拿来伤药,抹在刘丹的伤口上。
忽然外面微微一响,墙边的窗口伸出一支木简。
夹道贴墙而建,由于没有光线,从狱内看去,里面黑沉沉一片,连人影都看
不清楚。但那些寺人都知道,能进入夹道的都是大有来头的贵人。尤其是那支木
简,上面刻的是胡夫人的标记——那可是太后身边最亲近的心腹之人。寺人不敢
作声,连忙过去接过木简,然后尖声道:「刘逆,你可知道剧孟?」
刘丹再没有丝毫身为太子的气度,一边痛得涕泪交流,一边嘶声道:「我要
举发剧孟!他是戾太子余孽……一心谋反……」
寺人拿烙铁一晃,刘丹顿时打了个哆嗦,连声叫道:「是父王!都是父王的
主意!他被平城君说动,要剧孟助他为逆!剧孟不肯!父王囚禁了他!」
「他们说剧孟是硬汉,我想知道他有多硬……嗷嗷……别打了……啊!」
刘丹的惨叫声在狱中回荡。旁边狱中,赵王颈中的绳索还未解开,身体已经
僵硬。几名寺奴剥下他的王服,在他尸体上四处翻捡,抢夺各种金钩、玉佩、珠
宝、饰物……
另外一边,平城君身无寸缕,她耳朵被撕开半边,左手小指被人生生折断,
弯折成一个奇怪的角度,浑身颤抖着,就像一条白光光的肉虫一样,匍匐在几个
阉人脚下。
赵后淖姬像是已经死过一次,无力地瘫软在地,那名胖太监拿着她沾满污物
的亵裤哈哈大笑。
其他牢房里也关了不少人,都是刘彭祖的子女姬妾。
程宗扬视线停在刘丹身上,那个自以为聪明的年轻人哀声不绝,仿佛一条濒
死的野狗,不停抽搐。
程宗扬目光中充满了厌恶和不屑,然后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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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酒肆,斯明信正在给剧孟疏通经脉。
斯明信昨晚赶往上林苑,潜入羽林军走了一遭,但没有找到高智商的踪迹,
甚至连人都没找到几个——天子突然下诏,要御驾亲临,上林苑的驻军都被派出
去,驻守各处宫殿。义纵所在的右营先被派到宜春苑,等斯明信赶过去,听说又
分成几队,分别转往博望苑、白鹿观、扶荔宫和建章宫等地。
斯明信再强,一夜之间也不可能找遍这些宫观。由于天子御临,苑中戒备成
倍加强,白天难以行动,斯明信只好先退了出来,等夜间再去探视。
程宗扬没想到高智商会这么难找,他和富安两个,一个是胡作非为的恶少,
一个是无下限的狗腿子,从正常人的角度看,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鸟,除了仗势
欺人,也没有别的本事。可他们竟然能躲过吕氏派来的杀手,躲过官府的盘查,
还能躲过四哥和五哥的追踪。这事未免太邪门了吧?
程宗扬打定主意,自己专门去上林苑一趟,找找高智商的下落。作为高智商
主仆最可能的藏身地,若是不去看一眼,实在放心不下。而且自己有常侍郎的身
份,天子出行,尽可以随侍左右,堂而皇之地进入上林苑。
比起当日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惨状,剧孟现在气色好了许多,多少有点人
样。他身上的伤口大半已经结痂,双膝以下裸露的白骨被仔细包扎过。按程宗扬
的主意,最好是给他截肢,免得出现坏疽,连大腿也不得不截掉。但卢景坚决不
同意,据他所说,白骨生肉这种医学上的奇迹,在六朝也不是没有出现过。留住
剧孟的双腿,就留住一线机会,也许有一天他还能重新站起来。
剧孟的断指大多已经无法找到,残留的两截指骨也被同样包扎起来。肩头穿
透琵琶骨时留下的血洞已经愈合,曾经被血污凝结的头发也清理干净——这活儿
本来是伊墨云做的,可自从不小心触到那颗干瘪的眼珠,小胡姬大吐一场,就坚
决不肯再靠近他。最后还是程宗扬亲自动手,用匕首小心给剧孟刮了个秃瓢。
说起来,作为名震洛都的大侠,剧孟现在的模样确实有点可笑,珊瑚匕首再
锋利也不是推子,程宗扬又没学过理发的手艺,剧大侠这发型,也就比狗啃的强
点,如果不包好头巾,铁定没办法出去见人。不过刮成光头,对他伤口的愈合极
有好处。尤其是他头上几处暗伤,若不是刮净头发,恐怕就被忽略了。
程宗扬从腰包里拿出一只瓷瓶,拔开玉塞,倒出三枚绿豆大小的药丸,放在
盏中用水调开。然后用一根木箸撬开剧孟的牙关,一点一点灌到他喉咙里。
剧孟刚被救出时,整个喉咙都糜烂了,从伤口的痕迹推测,应该是有人把烧
红的炭团塞到他喉中,造成重度烫伤。眼下他喉咙的伤口虽然愈合,但以后能不
能说话还是未知数。
那三颗药丸是清理体内余毒用的,剧孟虽然在几种剧毒侵蚀下硬撑下来,但
多处脏器受损,将来如何调理,也是一大难题。
程宗扬一边喂药,一边道:「剧大侠,赵王已经死了,很抱歉没有让你亲手
杀了他。不过他是被几个寺奴活活勒死的,死的时候舌头伸得老长,眼珠子都快
瞪出来了。身为诸侯王,死成这样也够惨的。」
「刘丹还活着,但让我看,他恐怕宁肯痛快点一死百了。我在想办法让他多
活几天,等你好些了,再亲手取他的狗命。」
「对了,还有平城君。朱安世说,刘彭祖就是被那个贱人怂恿,才对你下的
手。朱安世也跑不了,他已经定了大辟,过两天就要杀头。平城君还没有判,但
事涉巫蛊,一个死罪也是跑不了的。剧大侠,你要赶紧醒过来,还有机会亲手报
仇。」
程宗扬笑道:「说起来,赵王后倒是个尤物。她跟巫蛊案关系不大,杀不杀
都可以。剧大侠要是有兴趣,我想办法把她弄出来,往后就让她给你当奴婢……
剧大侠,你能听见吗?」
「我还想着你要醒了,让你见识见识我那把宝刀。珊瑚铁的,正经是削铁如
泥……」
剧孟喉中发出「咕碌」一声微响,终于还是没有醒来。
程宗扬叹了口气,「四哥,明天我去上林苑,剧大侠这边就拜托你了。」
第二章
十二辆武刚车分成两列疾驰而过,包铁的车轮碾过夯实的黄土,发出沉闷的
辘辘声。程宗扬和徐璜同乘一车,紧紧跟在武刚车后面,两翼是百余甲骑。
通往上林苑的道路是天子出行的御道,无论武刚车还是徐璜的车驾,都只能
在边道行驶,道路正中的是一辆六匹枣红色骏马拉着的大车,车身用象牙装饰,
正是天子御驾之一,仅次于金根、玉辂的象辂。不过乘车的不是天子,而是富平
侯张放。昨日天子忽然下诏,要往上林苑游猎,事起仓促,富平侯主动请缨为王
前驱,好提前为天子清理宫室。徐璜作为中常侍,程宗扬作为有资格随行的常侍
郎,也随同先行入苑。
程宗扬道:「我本来以为天子会带上期门,顶多加上几个散骑常侍,没想到
会出动御驾。这下随行的侍从就有上万,上林苑能住下吗?」
徐璜发出一阵尖细的笑声,「你没去过上林苑吧?上林苑周遭四百余里,地
跨五县,苑中有三十六苑,十二宫,二十五观,号称离宫七十。今日要住的建章
宫,便绵延二十余里,号称千门万户,岂会住不下?」
程宗扬想了一下,觉得自己有点想像不了。一个四百里的苑林——如果换算
一下的话,大概有两三千平方公里——这样的数字自己不是太好理解。
至于建章宫倒是可以想像一下,绵延二十余里,基本相当于一个大型城市,
而这只是上林苑八十余处宫观之一……难怪汉国会是六朝之主,这样的规模,晋
宋两国的君主连想都不敢想。
离上林苑还有里许,便看到上林苑的大门,苑门以巨木为柱,高及十丈,上
面是饰金的「上林」二字。两边的苑墙高及丈许——虽然看起来不算太高,但一
想到这道墙只不过是天子私苑的院墙,而且有四百里长,程宗扬就觉得这高度已
经是很了不起了。
苑门外停着一队车驾,队中打着一面高近五丈的青旗,上面绘着苍龙七宿,
正是诸侯王才有的龙旗。看到旁边旗号上的江都二字,程宗扬想起来,昨日正赶
上江都王入朝,本来今天觐见天子,但天子临时决定前往上林苑,索性邀江都王
在苑中见面,还是自己专门去下的诏书。没想到江都王这么早就在苑门外等候。
看到天子的象辂驶来,江都王的车驾连忙避到路边,让出边道,江都王亲自
下车,先整理衣冠,然后跪伏于道,准备向天子御驾行礼参拜。
程宗扬本来想解释一下,免得江都王误会,结果他的车马刚减速,还没有停
下,富平侯所乘的象辂就疾驰而过,根本没有理睬路边的江都王。江都王不知道
车上乘坐的是富平侯张放,还依照礼节,一拜再拜,口呼「万岁」。
程宗扬身为大行令,总不能装作没看见,赶紧下车扶起江都王,低声解释了
几句。江都王年纪已经不轻,一听自己拜的居然是富平侯,那黄口小儿居然连车
都不停,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驰过,脸色顿时发青,一手捂着胸口,险些坐倒。王
邸的僚属赶紧过来扶起主公,替他揉了半天胸口。
好半天,江都王脸色才略微恢复了一些,他勉强登车,然后迳自返回洛都。
程宗扬知道江都王羞怒难平,但无从劝阻,只好灰头土脸地回来,对徐璜叹
道:「这都是什么事啊……」
江都王的车驾并没有全部离开,还留下了一小半。其中一辆马车驶来,车上
一名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生得唇红齿白,一表人材。他绽开一个温和的笑
容,然后用清亮的声音解释道:「父王素有小恙,如今一时心悸,难以入苑,还
请大行令见谅。」
程宗扬躬身道:「在下只是个小小的六百石,哪里有资格说什么见谅?」
少年在车上揖手道:「徐常侍。」
徐璜堆起笑容,一边还礼,一边道:「老奴见过太子殿下。」
少年温和地笑道:「我尚得等候天子,不敢耽误两位入苑,请。」
程宗扬施礼告辞,驭手驱车而行。与江都王留下车乘擦肩而过时,中间一辆
马车窗帘微微掀开,露出一张娇艳的面孔,却是一个丽如海棠的女子。那女子目
光犹如春水,在程宗扬身上微微打了个转,然后放下窗帘。
程宗扬微微一怔,觉得她的面孔仿佛在哪里见过。再仔细一想,却又觉得全
然陌生。向徐璜询问江都王的眷属未免失礼,程宗扬只好把疑惑压在心底。
半个时辰之后,建章宫已然在望。程宗扬第一眼看见,就大吃一惊,「这么
大?」
建章宫四周不再是丈许高的苑墙,而是高达五丈的城垣。城南的正门更是高
及二十五丈,名为阊阖,上面建着重檐飞拱的三层门楼,势如雄关,与它相比,
洛都宫城的朱雀、白虎诸门都相形见绌。门楼阶陛都用白玉砌成,楼上飞檐伸出
的椽首镶嵌着圆形的璧玉,因此又称为璧门。三座并列的门洞最小的高阔也有数
丈,车马穿行其下,如同蝼蚁。
穿过阊阖门,便看到一座被称为圆阙的阙楼,圆阙以东,是建章宫东门的阙
楼:别凤阙,由于阙楼上立着两只金灿灿的铜凤凰,又被称为凤阙或双凤阙。两
只铜凤凰高及丈许,遍体饰金,但下面装有转台,轻快无比,长风一起,双凤便
随之转动,宫中由此来测定风向和风速。正值深秋时节,天高云淡,碧空如洗,
高阙金凤,随风而舞,直如天上宫阙。
圆阙以西是一座高楼,由无数巨木搭建而成,高达五十丈。程宗扬一直觉得
自己在建康设计的临江楼就挺高了,但和这座巨楼相比,简直跟玩具一样。楼中
万木交错纵横,形成一个巨型的六边形木台,由于汉国的水井四周也是用木料支
撑,与此楼异曲同工,因此被称为井干楼。
但井干楼并不是建章宫最高的建筑,井干楼以西还有一座高台,同样高五十
丈,台上所有的木料全部是香柏木,即使相隔数里,也能闻到浓郁的柏木香气。
笔直的长阶仿佛天梯,一直延伸到碧空深处。台阶尽头立着一根铜柱,柱身比一
般的房屋还要宽,高二十丈。柱顶立着一个仙人,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双手舒
掌,托着一只巨大的金盘。从台下算起,整个高度超过七十丈,从下面看来,那
仙人仿佛上接云霄,投下的阴影犹如乌云。
程宗扬一直觉得自己有两千年文明的熏陶,眼光见识比六朝这些土包子超出
百倍,然而此时,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土狗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座高台。
「那是……承露台?」
「虽然是用来承露的,但叫神明台。」徐璜低声道:「天子不喜甘露,已经
许久不用了。」
程宗扬听说过武帝承露的金人,但他以为那金人也就十几米高,拿着一个几
米大小的金盘,虽然也不小,可和眼前的实物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眼前的仙人
顶天立地,传说中用来承露的玉杯虽然在下面看不见,但那只金盘足有一间房那
么大,玉杯再小也得有浴缸大小,而这些仅仅是为了让天子喝一口「甘露」……
程宗扬来不及感叹,车驾已经从阙楼下驶过,接着是玉堂、建章前殿、天梁
宫……一路上宫阙相望,重门叠户,楼阙间以阁道通连,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
尽头。
宫城北部是太液池,车马一直驰到池边的鼓簧台才停下。一路行到此处,众
人都已经疲累不堪,拉车的健马也汗出如浆,驭手解开马辔,给马匹抹去汗水,
免得战马受凉。
太液池是一个方圆数里的大池,池中用掘出的泥土堆起三座神山,还有一座
二十丈高的渐台。随行的内侍、常侍等人都已经下车,在池边谈笑指点,观看秋
水澄湖的美景。程宗扬却没有理会池中的神山、楼阁,而是一个劲儿地打量着池
中的石鱼、石龟……
他在寻找一条石鲸。
如果说程宗扬对太液池有什么印象,那就是他知道池中有一条石鲸,还见过
石鲸的遗物。只不过历经两千年风雨,当时自己只看到一块外表斑驳的长石头,
如果不是别人指点,根本看不出那曾经是一条人工雕刻的巨鲸。
在池边走了许久,程宗扬终于在太液池北找到那条石鲸。看到水面上足有遗
物三倍大的石鲸原物,程宗扬忽然有种冲动,如果自己用珊瑚匕首在石鲸腹下开
个洞,藏进去些什么,不知道两千年后是否会被人发现?
程宗扬最后还是克制住自己这番冲动。毕竟这个世界是六朝,谁也不知道它
的未来是什么样。或者……它究竟有没有未来。
众人不是来游玩,而是来干活的。稍事休整,富平侯便带人开始清理宫室,
程宗扬则找到徐璜,主动要了一个察验宫中禁卫的差事。
这是一桩苦差事,建章宫千门万户,禁卫也分散各处,全检查一遍至少要在
宫里跑一整天。一听程宗扬主动要去,徐璜很痛快地答应下来,还专门派了一个
小黄门,给他作助手。
程宗扬拿到当值禁卫的名册简牍,先把其他军营放到一边,先找右营骑射。
宫里准备的名册档案很齐备,没多久他就找到那个自己想找的名字:义纵。
「去承光殿!」
…………………………………………………………………………………
穿上羽林军铠甲的义纵似乎成熟了许多,少了几分游侠少年的无赖之气,但
骨子里那种好勇斗狠的亡命性格却丝毫未变。
见到程宗扬,他有些讶异,但听说程宗扬现在已经是常侍郎,有资格随侍天
子,义纵眼里顿时又多了几分艳羡。
程宗扬没有绕什么圈子,便问起高衙内的下落,可义纵开口的第一句就让他
心下一沉,「没有?」
「自从上回吃酒,一起打过那一场,我就没再见过他。」义纵悻悻道:「这
小子,真不够朋友。」
「前几天他说要去你那里投军,挣一份功名出来,怎么会没有呢?」
「这我哪儿知道?」义纵忽然压低声音,「我听说上次他捅死那个,是郭解
郭大侠的外甥?」
程宗扬含糊道:「好像是吧。」
「这小子!」义纵一拳擂在大腿上,又羡又妒地说道:「这下他可在我们这
帮兄弟里拔份了!郭大侠的外甥啊,竟然被他一刀捅死了!」
程宗扬很想给他个白眼,你这是什么道德观?把杀人当成出风头?
为了打听高智商的消息,程宗扬特意把义纵领到偏殿,这会儿见左右无人,
义纵走近一步,「程大夫——能不能把我调到建章前殿去?」
程宗扬有些纳闷,「为什么?」
「在这里干活,累死也没人看见。」义纵见他不解,压低声音道:「这承光
殿……是太子的寝宫。」
程宗扬明白过来,承光殿是太子寝宫,可现在天子连儿子都没有,哪里来的
太子?根本就是个闲置的宫室。义纵是觉得这地方干着没前途,才想让自己帮他
活动。
程宗扬一口应诺,「这个好办。」
义纵大喜过望,拍着胸口道:「我现在是右营队正,管着几十号人马。那小
子要来,我肯定给他找个又轻松又风光的差事!」
说着义纵又叮嘱道:「越快越好!千万别耽误——这回能赶着在天子面前露
个脸,哥儿几个这辈子都有着落了。」
程宗扬办着察验禁卫的差事,给义纵调个宫殿只是一句话的事。没费多少工
夫,义纵便如愿以偿入值建章前殿,结果他那番心思却落了个空。御驾的金根、
玉辂直到午后才进入上林苑,可天子并不在车舆上。
徐璜得到单超暗中传来的消息,连忙抛开车驾,连富平侯也没有知会,只带
了程宗扬一人,便轻骑离开建章宫,悄悄赶往昭台宫。
昭台宫在建章宫南,相距二十余里,两人都骑的健马,用不了两刻钟就能赶
到。一出宫门,程宗扬心里便是一震。他来时走的是建章宫南门的御道,当时还
不觉得,此时走的西门,便进入上林苑深处。道路虽然仍是黄土夯成,路面平整
结实,但两旁都是参天古木。林中不时传来野兽的吼叫声,听声音,不仅有狐、
鹿、熊、狼,还有虎、豹之类的猛兽,他甚至还听到原本不应该生活在这一带的
犀牛、大象的叫声。难怪徐璜一个人走不放心,还要带上自己。
徐璜道:「不用担心。那些野兽都养在兽圈中。天子射猎时才会放出。」
正说着,路旁忽然蹿出三四只野猪,险些撞上马蹄。
程宗扬叫道:「这是什么!」
「该死!」徐璜尖声骂道:「彘圈又被撞破了!」
「徐公公,你不会说老虎也会从圈里跑出来吧?」
「放心!放心!」徐璜安慰道:「虎圈在白鹿观东,隔着两条河,就算从圈
里跑出来,也不会闯到这边。」
「熊呢?」
「射熊馆在最西边的长杨宫,离此一百余里,足足隔着五条河。」
程宗扬举鞭叫道:「那是什么!」
徐璜抬眼一看,「该死!谁落下这么大一头熊瞎子?快走!」
总算两人的坐骑矫健异常,那只黑熊追了两里路,眼看追不上,只好悻悻钻
入林中。
徐璜松了口气,「天下郡国每年都要送来各种野兽,圈在苑中豢养,供天子
秋冬射猎。苑中养得多了,时不时就会跑出来几只。」
一路有惊无险,总算及时赶到昭台宫。昭台宫本来是冷宫,通常用来安置被
废黜的皇后,如今也已经空置多年。此时整个昭台宫被期门武士封锁,留居在此
的宫人都被看管起来。
一名小黄门在宫门外等候,见到两人先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不言声地在
前带路。
小黄门并没有进宫,而是绕过宫门,领着两人来到昭台宫西侧,一处被废弃
的池沼旁。
池旁已经聚了不少人,天子刘骜、皇后赵飞燕、中常侍单超、唐衡、左悺、
具瑗、内侍中行说、侍诏东方曼倩都在,程宗扬甚至还看到蔡敬仲的身影,只不
过此时每个人的脸色都十分难看。
池沼旁立着一棵半枯的大柳树,程宗扬一眼看去,顿时一阵毛骨悚然。与半
枯的树身不同,那棵柳树丝绦一直垂到地上,看起来极为茂盛,只是所有的柳叶
都被蛀虫咬过,碧绿的叶片上遍布着无数一模一样的黑色虫痕,仿佛满树都挂着
诅咒的符文,密密麻麻重复著相同的咒语:公孙病已立。
长风乍起,柳枝在风中舞动着,柳叶上诅咒的符文像是无数利爪,挣扎着要
从叶片上冲出,那种妖异的气息,让所有人都心生寒意。
刘骜死死握住剑柄,冷汗却从颈后不断涌出。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他意识最深
处挥之不去的梦魇,那些咒语在眼前飞舞着,每一句都是:公孙病已立。
刘骜想开口说话,牙关却死死咬紧,舌头仿佛黏在上颚,无法动作。他竭力
想拔出他的天子剑,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掌正在颤抖。
忽然东方曼倩走上前去,从柳条上摘了片叶子,看也不看就放在唇间吹了起
来。虫痕影响了柳笛的声音,声调有些怪模怪样,但东方曼倩吹的是一首乡间俚
曲,由于太过俚俗,在场的人人都耳熟能详,甚至连天子都听过,怪模怪样的曲
调再配上东方曼倩眉飞色舞的陶醉表情,效果令人捧腹。
东方曼倩只吹了几句,场中妖异阴森的气氛便不翼而飞,片刻后,刘骜第一
个大笑起来,接着众人仿佛得到号令,同时大笑。由于笑得太过整齐,众人倒把
自己吓了一跳,笑声又戛然而止。中行说本来臭着脸,这会儿见众人尴尬,反而
捂着肚子哈哈狂笑不止。
众人半是尴尬,半是觉得好笑,再看到天子仍然笑声不停,也都先后大笑了
起来。
刘骜一直笑到眼泪都出来了,才喘着气收住笑声,然后一挥手,「烧了!」
期门武士抱起木薪,堆在柳树下,一直堆到快把柳树埋住,才泼上灯油,放
火点燃。
火焰升起,将那棵传说中死而复生,倒而自立的柳树吞噬其中。树上的咒语
连同柳叶和树干,在烈焰中一同化为灰烬。
刘骜转身就走,唐衡追上几步,低声说了几句。
刘骜微微一怔,「他竟然找到这里?那就在昭台宫见见吧。」
宫外多了几辆马车,正是那位江都王太子的车驾。众人簇拥着天子进入昭台
宫,稍事整理,随即宣江都王太子觐见。
天子接见诸侯,徐璜等人自当入殿随侍。程宗扬六百石的官职这会儿就差了
点意思,又不是内侍,于是被留在殿外候旨。他紧张了一天,这会儿松懈下来,
忽然有些内急,左右无事,索性去找厕所。
六朝厕所一般建在宫室西南,昭台宫本身规模不大,出了正殿,穿过一个角
门就是。门口守着几个侍从,似乎正有人入厕。程宗扬一亮身份,毕竟是六百石
的大行令,那些人也没敢拦他。
昭台宫位于上林苑深处,又是冷宫,厕所也建得颇为简陋,墙壁是用未去皮
的树干垒起,年深日久,上面生满青苔,衬着四周茂密的古槐老柏,倒很有几分
野趣诗意。
程宗扬一泡尿痛痛快快放完,刚提起裤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树枝折断的声
响,似乎有一个物体正快速接近,接著「轰隆」一声,厕所已经半朽的木墙被撞
出一个大洞,蹿进来的竟然是一头野猪。
那野猪足有半人多高,浑身鬃毛又黑又硬,双眼血红,两支雪亮的獠牙犹如
尖刀,程宗扬眼尖,一眼看到野猪背上被撕开一个血淋淋的伤口。受伤的野兽最
是危险,他连忙拔出匕首,小心戒备。
那野猪似乎对他的匕首十分畏惧,在厕溷中转了个圈,然后一头往旁边的木
墙撞去。整道木墙都被撞得散架,隔壁传来一片惊呼,竟然是女子的声音。
程宗扬不由生出一丝好奇,天子这次出行,一个妃嫔都没带,只带了皇后。
但赵飞燕身边的侍女就有好几十个,各种净桶、香灰、布巾一应俱全,哪里用得
着上这种厕所?
这会儿木墙被野猪撞断,视野通透,程宗扬一眼看去,只见里面两个挽着丫
鬟的小婢,正扶着一个丽人入厕。
那两个小婢只有十二三岁年纪,陡然见到一只野猪闯进来,已经吓得傻了。
中间的丽人也目瞪口呆,她明眸皓齿,正是自己入苑前,惊鸿一瞥所见的那个美
人儿。她头上戴着一支华丽的凤钗,身上穿着绣服,只不过她下裳褪到脚下,裸
露着一只雪团般又圆又白的美臀。
野猪在厕中转了半圈,又往墙上撞去,结果这次没能撞穿墙壁,反而撞断了
一支獠牙。野猪凶性大发,弓身发出一声刺耳的嗥叫。
那丽人和小婢吓得惊叫不已,搂抱着退到厕所一角,挤成一团。
厕所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免惊动了天子。刘骜亲自赶来,身后跟着那个俊
俏的江都王太子。看到厕中的情形,江都王太子失态地大叫道:「光儿!」
那女子名字叫光?程宗扬暗道:确实很光很白……
那丽人被小婢挡在身后,总算没有春光外泄,她又羞又怕,一边泪如雨下,
一边凄声道:「太子!救命……」
刘骜盯着那头野猪,眼里露出一丝兴奋,握着剑柄,跃跃欲试地说道:「苑
中的野彘竟然长到这么大了!」
江都王太子扯着刘骜的衣角央求道:「圣上救命!」
「别担心,看我的!」
刘骜拔出长剑,正欲上前,却被一个人张臂拦住。
东方曼倩语调铿锵地说道:「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陛下轻投险地,奈宗
庙、太后何!」
那丽人珠泪连连地哀求道:「救命啊……」
唐衡也道:「陛下三思!来人!快传期门!」
刘骜正在兴头上,却被东方曼倩拦住,心里十二分不爽,冷着脸道:「朕不
去可以——执戟郎,你的戟呢!」
东方曼倩坦然道:「臣受命侍诏,今日未曾执戟。」
「找支戟来!你上!」
程宗扬叹了口气,老东身手怎么样,自己没见过,但跟这头野猪搏斗,恐怕
够呛。众目睽睽之下,他实在不想出手,但老东真要被逼得赶鸭子上架,被野猪
撞出个好歹,未免也不是朋友之道。
程宗扬握着匕首,正要上前。单超大步过来,他提着一把环首长刀,黑色的
长袖微微鼓起。
那野猪双目血红,口中淌著白沫,背上的伤口使它狂燥无比,此时看到有人
过来,立刻嗥叫着撞向单超。单超脚步微微一错,长刀疾劈而下。只一刀,一颗
巨大的猪头就带着无数血花飞了起来。
好死不死,那猪头竟然冲着自己的脑袋飞来,自己要是躲开的话,就该撞到
天子身上了。程宗扬万般无奈,只好收起匕首,双臂一展,把这颗还喷着血的大
猪头抱了个结结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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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从头到脚洗了一遍,连衣服也换过,程宗扬似乎还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血
腥味。单超猪口救人,东方曼倩一番大义言辞,事后都得到天子的赏赐,连他这
个拦猪头的功臣也得了两匹丝帛。
事后察验,那头野猪是被花豹咬伤,追逐中闯入昭台宫,花豹的足迹也在离
宫殿不远的位置找到,也许是看到里面人太多,花豹没有进来。但能把一头野猪
追得慌不择路,那头花豹也不是一般的凶猛。
外面飘来淡淡的肉香,那些期门武士正在烤炙野猪。昭台宫出现怪柳,天子
本不欲多待,方才一场意外,却让天子来了兴致,让人将那头野猪拖到殿前洗剥
宰杀,当庭烤炙。一方面大快朵颐,一方面也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头花豹的线
索,打一张豹皮。
程宗扬把毛笔簪到冠侧,系好充当书刀的珊瑚匕首,然后推开殿门,走出宫
室。
迎面看到徐璜、左悺、具瑗三人,一个个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那笑容即慈祥
又和蔼,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程宗扬下意识地摸了摸衣物,心想自己不会是被偷窥了吧?老头可说过,汉
宫的太监净出变态……
第三章
程宗扬把欠条往案上一拍,痛心疾首地说道:「看你干的缺德事!」
蔡敬仲丝毫不显慌张,只叹息道:「南宫这班同僚,也是穷得太狠了。些许
小钱也放在眼里,思之令人怅然……」
蔡敬仲摇了摇头,一边叹息,一边慢条斯理地把那些欠条撕成碎片。
程宗扬盯着那堆碎到拼不起来的纸渣渣,半晌才抬眼看着他,一脸不可思议
地说道:「怎么回事?欠条呢?」
蔡敬仲嗤之以鼻,「欠条都拿来了,还想再拿走?他们以为我蔡敬仲是好欺
负的吗?作梦!」
「大哥!我知道你是爽快人!可我是中间人啊!你这一撕,你是痛快了,我
怎么跟他们交待?」
「就说我再给他们写一份。」
程宗扬哑口无言。高啊,真高。徐璜他们原本好歹也算有张白条,这会儿连
白条都没了。徐璜要是信了他,运气好到顶天,恐怕也要等到进棺材那天,蔡敬
仲大发善心,才会把欠条烧给他们。
「大哥,」程宗扬推心置腹地说道:「我也不是什么滥施善心的好人。但这
事儿吧,我觉得真不能这么做。你要觉得把钱给他们会让你念头不通达,我来替
你还!」
蔡敬仲道:「你还有钱?」
程宗扬警觉起来,「什么意思?」
蔡敬仲从怀里取出一块纸板,往两边一摊,一座纸制的楼宇跃然而出,「你
上次说的电梯我觉得有点意思。实验楼太高的话,平常上下一者耽误时间,二者
太累,你说的电我虽然没有,但其间的道理是相通的,我考虑了一下,实验楼位
于江边,完全可以采用水力驱动……」
「等等!你的意思是:你宁愿给你的实验楼加装一部水力升降机,省点上楼
的力气,也不肯还钱是不是?」
蔡敬仲想了想,「你可以这么理解。但我必须告诉你,还不还钱不是重点,
重点是——」蔡敬仲竖起一根手指,「效率。」
「这词还是我告诉你的吧!」
「但我觉得很对。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哎?你说我给他们点时
间怎么样?我有一种药,每天可以让他们多睡一个时辰,可谓金不换……」
程宗扬果断道:「咱们说正事——刚才入厕那个女人是谁?」
「江都王太子妃,名叫成光。纳娶不足一月。」
程宗扬有些话甚至不能问徐璜,在蔡敬仲面前倒没有什么顾忌。
「那就不对了。」程宗扬低声道:「我那会儿站在中间,回头时正好能看到
江都王太子的表情——他嘴里喊著」救命『,眼里的高兴劲儿却藏都藏不住。
「蔡敬仲道:」也许是因为漂亮女人入厕受野猪袭击,让他感到兴奋吧。那些诸
侯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
蔡敬仲这话也太不靠谱了,哪儿有这么早就盼着老婆死的?起码也得过完蜜
月吧?话说回来,这种变态那算什么?我还见过有人天子不当,专门当乞丐的。
蔡敬仲道:「我就见过有人诸侯不当,非要改名换姓当乞丐的。」
程宗扬愕然道:「谁这么变态?」
「胶西王刘端。」
「王邸长草那个?」
「京中的王邸还算好的。他在封地的宫室全都塌了。」
「怎么会塌了?他就算自己不住,老婆孩子也得住吧?」
蔡敬仲摆摆手,「不说这些,咱们还是说正事——实验室……」
「实验室的事咱们等会儿说。我问你,江都王太子入觐说了些什么?」
蔡敬仲无奈地说道:「也没什么。我看他的意思,是想当太子。」
「什么?」
「赵太子不是死了吗?」
「死了?」
「哦,还活着,但也算个死人了——他就动了心思。」
「天子呢?」
「天子很喜欢他。」
程宗扬沉默半晌,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和秦桧判断,刘骜中意的应
该是定陶王。但定陶王毕竟只是个婴儿,很可能会夭折。而江都王太子生得一副
好模样,性情也温和有礼。刘骜对美男一向很有好感,比如对富平侯张放,就十
二分的宠信爱护。他如果选中江都王太子,还真不算意外。
「江都王太子……叫什么名字?」
「刘建。」
「江都王……刘建……」程宗扬念叨了几遍,忽然站起身,险些撞倒面前的
几案。
「干!」程宗扬叫道:「让你说中了!那家伙真是个变态!」
程宗扬去过江都王邸下诏,又在苑门处遇见江都王的车驾,但对江都王这个
封号并没有特别的感受。直到此时,江都王和刘建这两个词放在一起,他终于反
应过来——江都王刘建!
这位诸侯在史籍中所占的篇幅并不长,但每一个字都令人作呕——也令某些
人兴奋。短短几百字,涵盖了各种虐杀和变态的性行为。以至于后世只要有人写
到关于性变态的历史,这位江都王刘建都绝对是绕不开的人物,无论内容还是深
度,都远在任何帝王之上。
史籍中关于江都王刘建的具体记载,程宗扬已经记不太清,但他可以确定三
件事:第一,刘建眼中的兴奋是真的,自己并没有看错;第二,刘建并非不喜欢
王后成光,相反,两人很可能有共同的兴趣和爱好;第三,正如蔡敬仲所言,他
就是因为美女、入厕和野猪这三者,尤其是后者而兴奋。最后一点,刘建如果继
位,赵飞燕就完了。
突然间程宗扬心头一凛,深深吸了口凉气,背后寒意直冒。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为什么第一眼看到成光,会觉得她有些熟悉——她的美色
中有一种奇特的气质——与泉玉姬、凝玉姬相似的气质。
这个猜测太过震撼,使得程宗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主公?」
程宗扬一把捏住蔡敬仲的手腕,「你去对皇后说,立刻离开上林苑,回长秋
宫。我来护送!」
蔡敬仲没有多问,只拿起那个新建的模型,慎而重之地放在他手中,「财力
有限,一定要花到正处!」
…………………………………………………………………………………
赵王巫蛊案发,在朝野间掀起一场所料未及的风暴。绣衣使者江充一夜之间
便取代董卧虎,成为洛都人闻之色变的存在。
先是赵邸被封,赵王赐自尽,太子刘丹、赵后淖姬入北寺狱,接着平城君、
阳石公主府中先后掘出诅咒木偶,平城君下狱,阳石公主自尽。
随着江充的追查,越来越多的木偶被发掘出来,仅第一天,就在御道、北宫
的安福殿、永春殿、南宫的建德殿等处掘出木偶数百只,主管宫禁的宦者令苏文
弃市,皇后宫中的大长秋黄今腰斩……
不仅如此,江充还带着胡巫在京中望气,一旦发现哪里有施展巫蛊之术的踪
迹,立即破门而入,掘地三尺,寻找证据。一日之间,洛都受到牵连而下狱的便
有数千人,刚刚被处决一空的监狱重新人满为患。
大司马吕冀亲自过问此案,处理更是果决异常,只要罪行确凿,便毫不手软
地予以处决。自赵王以下,已经伏诛的便有数十人之多,然而这仅仅是开始,还
有更多人在狱中被追问案情。汉国刑律素来严苛,往往族诛,一旦兴起大狱,不
仅已经下狱的数千人,连同远在赵地的赵王眷属、家臣,最终只怕无一逃脱。
一片血雨腥风中,天子却出宫游猎,引起不少非议。以至有传闻说,大司马
正在忙于案情的时候,天子却带着他那位出身歌伎的皇后,在上林苑尽情游乐。
也正是因为顾忌皇后,吕大司马才只处决了一个大长秋,便草草结束了对皇后寝
宫长秋宫的搜查。
士林为此议论纷纷,颇有些人以为皇后赵氏才是巫蛊案的主谋,目的是诅咒
太后。
就在一片非议声中,程宗扬陪同皇后的车驾悄悄返回洛都。
凤舆上的帷帐四面卷起,赵飞燕端坐车上,她戴着金灿灿的凤钗,披着一袭
纯白的裘衣,纤柔的身体仿佛弱不经风。她手中拿着一幅画卷,正在默默观赏。
风中已经带着初冬的轻寒,但赵飞燕仍然坚持卷起帷帐。因为她车舆还有一
个外臣,鸿胪寺的大行令。她可以想像,若是自己因为御寒放下帷帐,立刻就会
有不堪入耳的流言四处传播。因此即使她贵为皇后,即使天气再冷,她也只能忍
受。
眼下所有的内侍和宫人都知道,那位姓程的大行令是奉天子御旨,要送皇后
的妹妹入宫,幸好他们离得太远,听不到两人的交谈。
那是毛延寿用了两天时间精心绘制的肖像,上面画的是皇后亲妹,即将入宫
的赵合德。毛延寿被救出来之后,急于将功补过,这幅画更是十二分尽心。画上
的少女巧笑嫣然,惊姿绝艳,洋溢着无可比拟的青春气息。
赵飞燕看着画卷,「她很漂亮。」
「比起令妹尚有不及。」程宗扬实话实说。友通期的确很漂亮,但和赵合德
放在一起,光芒就不由得黯淡下来。
「她还好吗?」
「很好。」程宗扬没有多说。虽然他这些天并没有顾得上去看赵合德,但对
赵合德而言,上清观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了。
「我宫里的大长秋死了。」赵飞燕轻叹道:「他只是不小心,与我走得近了
些,就被人查出榻下藏有木偶。」赵飞燕无奈地说道:「甚至连我的榻下也被人
掘开。」
「别担心,这只是一种很拙劣的警告。他们不会轻易动你的皇后位子。」
「是啊。哪里还有比我家世更单薄的皇后呢?」
程宗扬默无无语。他并不认为自己一手引发的赵王谋逆是一起冤案,但牵连
到赵飞燕身上未免太过荒唐。那些诅咒的木偶确有其物,大多是针对天子和夭折
的两位皇子,只有北宫掘出的几具是针对太后,但那几具木偶的来源非常可疑,
很可能赵王一系对此并不知情。究竟是某些妃嫔对太后心怀怨恨,还是干脆就是
江充一手炮制的,便不得其详了。
「若是你相信我,我会在她身边安排一个人,」程宗扬道:「有什么事,你
可以通过她来联系我。另外,那位江女傅现在也可以信任。但除了她们三个,宫
里其他人我就不敢保证了。」
「我知道了。」赵飞燕道:「你也小心。」
凤辇的帷帐落下,程宗扬也随之退了出来。
他拢起拳头,往冰冷的手指上呵了口气。无论如何,汉国朝局的多米诺骨牌
已经倒下。虽然太后和天子都以为他们可以掌控局势,可程宗扬并不这么认为。
程宗扬刚护送着皇后的凤辇回到洛都,便听说了一桩奇事:江都王自上林苑
返回,便赴永安宫,哭诉于太后御前,求收封国,去王爵,自愿入宫充当侍卫,
于殿前执戟。
「臣僻居乡鄙,犹如井底之蛙。不回洛都,不知天子近臣尊贵如斯!」江都
王一把年纪了,在太后面前毫无形象的嚎啕大哭,「求太后允臣入宫当值!」
吕雉面沉如水,耐着性子安抚了江都王,随即派内侍赴上林苑,赐给富平侯
一柄短剑。
「也该轮到他了。」秦桧道:「吕氏正步步紧逼,逐一清除天子亲信,绝不
会放过这个机会。」
程宗扬道:「富平侯我没怎么打过交道。但除了富贵之名,也没说过富平侯
有别的什么本事。这样一个纨裤子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掉他只会激怒天
子,于大局好像没有什么补益。太后此举,我觉得有点多余。」
秦桧提醒道:「主公可忘了江都王太子?太后此举虽然无益,却足以让天子
怨及江都王父子。」
程宗扬恍然大悟,「还是立储!富平侯虽然嚣张了些,但只是失礼不谨,斥
责几句让他向江都王赔罪也就是了,吕雉却借题发挥,直接赐死,这是刚除掉刘
丹,又防着刘建啊……」
富平侯如果因此自尽,天子最怨恨的未必是太后,而是入宫哭诉的江都王。
刘建作为江都王太子,想入继大统,天子头一个不会答应。太后此举看似草率,
其实一石二鸟,既除掉了天子亲信,也堵死了刘建入嗣的可能。
程宗扬绕室走了几步,「成光的事,你怎么看?」
「依属下之见,主公的担忧多半实有其事。」
「我只是感觉,有理由吗?」
「属下是反推。」秦桧道:「属下都能看出汉国的关键在于天子无后,以剑
玉姬之智,岂会不及于此?」
是啊,程宗扬可以骂剑玉姬卑鄙下流,甚至可以说她是个淫妇、贱人,可从
来不敢轻视她的智商。黑魔海在汉国暗中经营多年,对眼下的局面怎么会没有准
备?不显山不露水,用御姬奴暗中布局,在众人全无察觉的情形下占尽先机,正
是剑玉姬的惯用手法。可以想像,假如自己不是见到成光,又起了疑心,也许等
刘建继位,自己还蒙在鼓里。
「这么说来,剑玉姬也在储君身上押宝,但她押的是江都王太子刘建?」
「刘丹以外,刘建确实最有可能。」
「如果这样的话,也就是说:太后随手一击,却坏了剑玉姬的大计?」
程宗扬与秦桧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升起一个念头:吕雉与剑玉姬对上,这两
个女人谁胜谁负?
「有意思。」程宗扬道:「让她们两个斗一场,咱们先在旁边看好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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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太后赐来的短剑,刘骜犹如天崩地裂,再顾不上游猎,连夜返回洛都,
求见太后。
吕雉对刘骜虽然严厉,但很多事上还是顺着他的心思。当初天子一意立赵飞
燕为后,太后虽然不悦,终究也没有多作阻拦。这一次吕雉却是毫不宽纵,天子
捧着她赐下的短剑苦求不已,吕雉不仅没有收回成命,反而又接连赐下白绫和鸩
酒。
富平侯这下可傻了眼。自尽他当然不肯,入宫请罪他又不敢——万一被太后
下令杖杀,连天子都拦不住。
「所以他就求到公公头上了?」
「富平侯终究是年轻,被太后一吓,就乱了分寸。」徐璜说着翘起唇角。显
然是因为富平侯求到自己头上而得意——看他的笑容,恐怕还在中间大大捞了一
笔。
「徐公公是什么主意?难道公公亲自出面去求太后?」话虽这样说,可程宗
扬一点都不信。连天子求情都没用,太后凭什么给一个奴才面子?
徐璜倒是有自知之明,「当然不是。就是找个能在太后面前说得上话的。」
能在太后面前说得上话的?「胡夫人吗?」
徐璜一怔,「你知道胡情?」
「只是听说过。跟太后一起长大的贴身婢女嘛。」
徐璜叹了口气,「要能找到她的门路倒也好了。」
「那公公准备找谁?」
徐璜笑眯眯道:「颖阳侯为人宽厚,有仁者之心。」
徐璜竟然想到找吕不疑的门路?
程宗扬忽然有些同情起徐璜来。如果别的事,找吕不疑也许是一着妙棋,但
他显然不知道这里面水有多深。事关立储,再深的交情也没有情面可讲,何况徐
璜身为天子家奴,跟那些外戚交情能有多深呢?
说完闲话,徐璜提起正事,「那些欠条……」
「公公放心!」程宗扬拍着胸脯道:「蔡常侍已经说了,欠各位的钱,月底
全部还清!」
徐璜眉开眼笑,「若是还钱那便不急了——多拿几个利钱也是好的。」
程宗扬听罢当时就无语了。徐公公也算是自己人,可怎么就记吃不记打呢?
怪不得蔡敬仲感叹:这种人,不坑都亏得慌,半夜想起来都得后悔。
徐璜心情极好。富平侯为了保命,大把大把的钱铢拿出来,到处找门路。他
私下跟左悺商量过,都觉得这一铺做得。颖阳侯是太后亲弟弟,在洛都的名声也
不坏。自己派几个能说会道的亲信,拿擅杀贵人,有伤太后令誉之类的借口危言
耸听一番,说不定花不了几个钱就能挑动颖阳侯出面。到时富平侯拿出来的买命
钱,自己和左悺一人一半……想想都快活!
徐璜正想着,一眼瞥见外面有人探头探脑。他笑吟吟挥手,「你手下那个大
个子来了,去吧。」
程宗扬出门,敖润连忙过来,「冯大法让人捎信,说有客人来访。」
「还是上次那个?」程宗扬有些好奇,「是谁?」
敖润道:「是个经商的,姓程名郑。说是主公旧识。」
程宗扬恍然道:「原来是他。奇怪……」
程郑与自己虽是旧识,但只有一面之交,而且还是在游冶台那种地方,没想
到他竟然上了心,不仅屡次登门拜访,还送上厚礼。就算自己当了官,可大行令
这种跟商贾完全不沾边的官职,也不至于会被人看在眼中。
程宗扬心下纳闷,想了想,还是与敖润一同回到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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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郑还是老样子,满面春风,未语先笑,手中还捧了个匣子。
程宗扬笑道:「原来是程兄,来就来吧,还带什么礼物?」
程郑笑嘻嘻道:「这次哥哥是有事来求贤弟,自然要依足礼数。」
「程兄这么说就见外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愚兄是有件事要给贤弟说合说合……」程郑笑眯眯道:「他们想让我来解
释一下,当日是他们认错了人,非是有意为之。误会,都是误会。」
程宗扬吃惊地抬起眼,良久才试探道:「龙宸?」
程郑叹了口气,「愚兄的生意大半在晴州,他们找到我,我也不敢推辞,只
能厚着脸皮来找贤弟。」
「是他们说的,他们认错人了?还是程兄自己猜的?」
「是他们的原话。」
「那他们劫走的钱呢?也是误会吗?」
程郑笑嘻嘻道:「贤弟误会了。钱铢的事跟他们没关系,这完全是误会。我
敢保证,那些钱铢跟他们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
程宗扬似笑非笑地说道:「他们的意思是准备赔偿我的损失吗?」
「这个……」程郑看了眼旁边的冯源。
冯源知趣,立刻起身道:「我去外面看看。」
等冯源离开,程郑这才开口道:「宗扬贤弟,这事跟我毫无关系,他们怎么
说,我原话告诉你,是真是假,贤弟自己忖度。但据我所知,他们行事虽然肆无
忌惮,但从不虚言诳骗。这些事说说就罢,反正我把话传到了。我来找贤弟,其
实是为了自己的私事。」
程宗扬听得莫名其妙,龙宸死了一堆人,不但没有展开报复,反而找了个商
人过来,说他们认错人了,那天发生的事全是误会——钱铢不是他们劫的,行动
的目标也不是自己,至于死掉的人,压根没提,就当白死了——他们以为他们是
蔡敬仲吗?眼都不眨就想忽悠自己?
听到最后一句,程宗扬才回过神来,「什么私事?」
程郑叹道:「老哥我如今遇到了难关,就盼着贤弟能拉一把。」
程郑的难关说来也很简单。近日洛都大案频发,先是钦犯逃狱,接着是赵王
谋逆,闹得满城风雨,其中最倒霉的一批,要算是来自晴州的商人了。他们好端
端作着生意,却莫名其妙被执金吾闯上门来,只要是晴州商人开的店铺,全部查
封。而且至今没有给任何说法,为什么封?怎么处置?什么时候开?什么说法都
没有。
晴州商人在六朝经商,为避免地方官府欺压,自己设有商会,负责摆平各方
面的关系,而且晴州商人自己的触角也极为灵敏,上至王侯,下至百姓,都有他
们的消息来源,可这一回说什么都打听不出来内情。
事到如今,晴州商会也知道事情大了。程郑更是着急,他一批货物被挡在洛
水码头,不许上岸,每一天都在往水里扔金铢,连响都听不见。他也没有隐瞒,
坦白说自己把能找的关系都找遍了。这边还是来得少的,有些关系熟的,去得更
多,可人人都说不出个眉目来,急得程郑一天三趟往商会跑。
商会的人心里也没底,只能拿话安抚众人,慢慢以拖待变。昨日又去时,遇
到几个同病相怜的商贾,闲谈中程郑一来二去提到自己和步广里地陷那家有点来
往,当时只是随口一说,互通有无。谁知一出门就被人请到旁边的酒肆,然后有
人说了一番话,让他原样带到。
程郑在晴州打滚多年,自然知道哪些人惹不起,小心应了下来。程宗扬昨日
去了上林苑,又等了一天才赶紧上门。
「那边的事,我也就知道个影子。我们生意人,讲究的是和气生财。把话带
到,不得罪他们也就是了。要紧的还是那批货,还请贤弟帮帮忙。」
程宗扬沉吟片刻,自己虽然挂着官职,骨子里还是商人,自然能理解程郑等
人的心情。他从徐璜那里得到消息,知道查封晴州店铺是太后的旨意——但也仅
此而已,至于缘由自己也是一头雾水。想来程郑打听到的消息和自己知道的也差
不多,都弄不清这里面的关键在何处。
程宗扬缓缓道:「程兄,这事我只听过一点风声。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
那边我也说不话——只怕天子也不好张口。」
说到这里,程宗扬把话已经说明白了,程郑焉能不懂?既然连天子都不好张
口,那就只有太后了。
听到程宗扬这样说,程郑反而笑了起来,「其中的利害,愚兄也知道一二。
贤弟放心,我程郑做事,断不会让别人为难,游说宫里,解禁店铺这种事,我想
都没敢想。」
程宗扬听得好奇,「既然程兄不是为解封店铺,那会有什么事?」
程郑把匣子放在案上,轻轻推到程宗扬面前,「愚兄想把一些产业寄到贤弟
名下。」
程宗扬看着那只木匣,半晌才微微一笑,「程兄有高枝不攀,何苦就我这低
枝呢?」
程郑一怔,「贤弟何出此言?」
程宗扬把木匣扫到一边,「大家不妨摊开说吧。程兄是吕氏门客,听说拜在
襄邑侯门下。当初还请了晴州干黑活的,打听过我的底细。大家萍水相逢,突然
送上这么一份大礼,你说我该怎么想?」
程郑手指下意识地敲着几案,良久忽然起身,解下外袍,露出里面的夹衣,
然后用随身的短刀拆开夹衣一角,抽出一张薄薄的羊皮。
程宗扬接过摊开,心口顿时一阵剧震。那张羊皮上印着一副肖像,正是用影
月宗水镜秘术留下的影痕。羊皮上是一位略显憔悴的文士,他面带微笑,双目中
却带着一丝决绝的意味,一如战士走向沙场的决然和视死如生。
看着羊皮上那张微笑的面孔,程宗扬恍忽中仿佛回到那个长戈如林的战场。
惊天的战鼓响彻草原,食不裹腹的六朝精锐与兽蛮和罗马军团浴血而战。漫天的
箭矢,驰骋的战车,如雪的刀林,纵横的投枪,狂舞的战斧,坠落的鹰帜……
程宗扬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一切,直到此刻,所有的记忆都鲜活起来,
他仿佛闻到战场中的血腥气息,听到那些军士们慷慨赴死的战歌,看到那个在万
军丛中显得有些单薄的文士身影……
程宗扬轻轻抚摸着羊皮上的人像,在心里低语道:文参军,好久不见了……
忽然他眼眶一热,久违的泪水奔涌而出,一滴滴落在上面。
第四章
程宗扬把布巾覆在脸上,用力擦着,良久才把布巾扔进铜盆。他眼圈兀自发
红,囔着鼻子道:「有些失态,让兄台见笑了。」
程郑道:「文参军最后一次联络,是发到我这里的。他在水镜中给出你的相
貌,所以我在舞都才能认出你。」
程宗扬道:「你应该早点来找我。」
程郑苦笑道:「我不敢。」
「说到我的身份……我只能算是师帅的仰慕者吧。我们程氏是秦国人,在北
地牧马为业。真辽入侵,屡次毁我家园,最终身陷虏手。直到师帅北上,才将我
一家解救出来。我程氏一族感念师帅的恩德,阖族加入左武军。只有我一人奉家
父之命移居晴州,为左武军提供粮秣辎重。」
「左武军隶属于汉国,驻地却远在唐塞以西,朝中对此颇为不满,历年提供
的粮草不足全军所需半数。幸而唐国李药师与师帅交好,为左武军提供了三成的
军需,剩下的差额就由我来想办法补齐,而且还要瞒过朝廷。我攀上吕氏,成为
吕氏的门客,获得了往唐国通商的权力,将货物运至唐国贩卖,再换成粮草运往
左武军驻地。」
「你问我做的什么生意?战马,当然是战马!」
「边塞之地,一匹马不过千余,贩到内陆,便是最劣的耕马也要五千钱,若
是上等战马,更是价值数万钱。我在晴州有一处马场,放牧了数千良驹。左武军
获得的马匹,都由我贩回内陆。这些战马成本极低,是我获利的主要来源。其他
还有冶铁、粮食、皮革、布疋……只要左武军需要的,我都会去经营。」
「为左武军提供资助并不轻松,虽然我只负担一小部分,也几乎耗尽了所有
的利润。我作为吕氏门客,能进献给吕氏的寥寥无几,所以在吕氏门下也不受重
视。」
「我在舞都见到你第一面,就认出了你,但我不敢冒险。」程郑道:「我不
怕死,但我怕我死了,再没有人替师帅雪冤。」
「师帅,还有他的左武军,是被人害死的!」
程宗扬道:「是谁?」
程郑举手划了一个圈,「就在这里。他们所有人都想让师帅死。」
「他们讨厌他,也痛恨他,因为他在打一场看不到敌人,看不到战果,看不
到尽头的战争,更因为他是六朝中唯一无敌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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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润大马金刀地坐在堂前,双眼警觉地盯着四周。他身后的大堂一片黑暗,
没有灯火,也没有声音。
一只蜘蛛蛰伏在梁上,触肢中的机械齿轮一片静默。装在它身体正中的龙睛
玉却在微微闪亮,监听着周围可疑的声音。在它下方,有一片肉眼几乎看不清楚
的阴影,模模糊糊张开一个蛋形的轮廓。
屏蔽了所有光线和声音的蛋屋内,散发着浅白色的莹光。程宗扬、程郑、秦
桧三人围着一张桌子。桌上一只木匣已经打开,里面放着一叠各式各样的文契。
「洛都店铺两处,一处在南市,一处在马市。南市作的是铁料生意,马市是
马匹交易。」
程宗扬道:「都是租契?」
「原本是我程家的产业,因为左武军用钱,都盘给他人。又签了租约。」程
郑捡出一份房契,「通商里这处宅子是文参军当年置下的产业,他从军之后就交
给我打理。其他房产都卖光了,这一处我舍不得卖。」
「这一些是股契。晴州商人为了躲避风险,有些生意会拿出来,大家参股经
营,利润共享,风险同担。因为风险小,所以利润也不怎么丰厚。」
「剩下这些,是在其他郡县的产业。一共六处商铺,都在唐国边境。」程郑
道:「我在汉国的产业都在这里了。晴州和秦国还有一些,但没有带在身边。」
秦桧一份一份看着,那些商契涉及的行当极多,但正如程郑所言,都是与军
务相关的,而且大都是负债经营。
「先生一人就做了这么许多生意,」秦桧微笑道:「果然是能人所不能。」
程郑道:「这些不是我的产业,是左武军的。自从被真辽掳走,我们程氏就
再没有自己的产业。这些年来,我只是为师帅,为左武军管理这些产业。」
程宗扬道:「既然如此,为何要寄到我的名下?」
「因为我要替左武军保住这些产业。」程郑道:「只要这些产业还在,师帅
的左武军就还在。」
「师帅在大草原覆没的是左武第一军,左武第二军呢?」
「那是汉国用来监视第一军的。」
程宗扬沉默片刻,「关于左武军覆没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文参军告诉我,自从他们受命围剿兽蛮人,来自后方的物资供应
就陆续减少。最开始督粮官只说道路不畅,略有延期,等左武军深入草原,就全
部中断了。」
「汉国停止拨付粮草了?」
「我不知道。我当时在晴州,按文参军的要求筹集了一批物资,由磐石佣兵
团护送。佣兵团的人告诉我,物资如期运抵边塞,但没有找到左武军的人。他们
跟汉国派驻当地的督粮官交接完毕,就返回了。事后我派人去看过,那些物资全
都不见了。」
「督粮官是谁?」
「听说是新任的,事后不久他就被调走了。新来的督粮官对此前的事都不知
情。」
秦桧道:「督粮官职卑而任重,大将军府即使不知情,也定然有记录。」
程宗扬喃喃道:「霍大将军吗?」
说起霍大将军,程宗扬不由想起严君平,也许自己应该尽快去大将军府探探
路,或者能找到些什么。
程郑道:「我那些生意本来就是勉强维持,如今店铺被封,用不了多久便会
债台高筑。我想来想去,即使冒险,也只能找你帮忙了。」他苦笑道:「我请人
打听你的底细,反而让我生了疑心,刚才你别看我在笑,心里可是一个劲儿地打
鼓。」
程宗扬想起那份资料还是自己亲手胡编出来的,不由有些讪讪的,谁能想到
自己出于戒备的小心举措,险些就和左武军的暗棋失之交臂了呢?
「这些产业寄到我的名下,就能保住吗?」
程郑道:「执金吾封的只是晴州商人的店铺。只要证明那些店铺是你所有,
应该就能启封。」
「你说还有批货物在船上?」
「二百匹马。本来准备运往长安贩卖,已经在船上走了半月,本来想在洛都
上岸休息数日,没想到又困在洛水码头。」
秦桧道:「这些产业都寄到主公名下,只怕不妥。」
程郑道:「愿闻其详。」
「这些产业牵连甚多,逐一过寄到主公名下,只怕令人生疑。」
程宗扬和程郑互相看了一眼,都点了点头。程郑拿来的文契林林总总有几十
张,逐一更易业主,肯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依在下之见,倒是有个简单的法子。」秦桧道:「这些产业仍在先生名下
不动,只将先生与家主合籍。」
程宗扬和程郑都怔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
程郑想的是:此人不愧是谋臣之才,竟能想出这般主意,轻而易举就保全了
自家的产业。
程宗扬想的是:死奸臣果然够黑,显然他对程郑还有些不放心,索性把程郑
本人收入户籍,那些产业说是没动,其实连没拿来的产业都跑不了,全被自己收
入囊中。
「先生堪称妙才!」程郑笑道:「当初在舞都我便说过,一笔写不出两个程
字,如今合为一家,还是我们程氏的产业。若是合籍难办,入奴籍亦可。」
「开什么玩笑!」程宗扬道:「不就是合个籍吗?我们程家子弟认祖归宗,
这样的好事谁会拦着?」
程郑道:「那便以贤弟为嫡支,愚兄为旁支。你我是……」
「未出五服的兄弟。」程宗扬道:「老秦,这件事交给你去办,一天时间能
不能搞定?」
「主公放心。」秦桧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主公有西邸的门路,无中生有都能
编一套户籍出来,何况是合籍这种小事?
程郑道:「不知我们这一支是何郡望?」
程宗扬笑道:「我是盘江程,大哥是秦氏程,如今合为一宗,干脆就叫洛都
程氏。」
「不可。当以盘江为号。」程郑道:「我族中父兄或死于北虏之手,或覆于
大漠,只余我孑然一身,既无家眷,又无子息,今后便以盘江为号。」
「那么,往后我便叫你大哥。」
程郑揖手道:「贤弟!」
程宗扬笑道:「这个」大哥『可不是白叫的——大哥如今有多少钱?都给小
弟吧!「程郑笑道:」朋友尚且有通财之谊,何况兄弟乎?你要多少?「
「二十万金铢。」
程郑倒抽一口凉气,「这么多!」
「十六万也行啊!」
程郑哭笑不得,「你可知道十六万金铢是多少?三亿两千万钱!我那二百匹
马最多也不过一千多万钱,五六千金铢。」
程宗扬叹道:「我是急着用钱,月底之前必须拿到。」
程郑苦笑道:「愚兄那些产业大都背着债务,也就这一年多才积赚了一些。
十六万金铢……这笔巨款怕只有晴州商会才拿得出来。不过我劝你不要去借。」
「为什么?」
「晴州人做生意,从来是不肯吃亏的。」程郑道:「我在晴州多年,等闲不
敢往商会借贷。」
「他们的利息多少?」
程郑道:「晴州商人最会捕捉机会,你借贷的金额既大,时间又紧,利息必
定极高。我听说前几日晴州商会放出一笔款子,总额不过一万金铢,便要求以两
万计债,日息一分,限期一月还清,必须用实物质押,而且不许提前偿还。」
程宗扬脸一黑,「干!」
这不正是云氏当初借贷的条件吗?原来自己已经被晴州商会宰过一刀了。
程郑问明情形,不由苦笑,「我这些产业全加起来也不及云氏在汉国产业的
一半,便是全部变卖,尚不足三万金铢。若是拿去质押,最多能借贷两万。我把
晴州的牧场卖了,倒是能值些钱,但和贤弟一样,远水难济近渴。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卖给晴州总商会,由洛都的晴州商会结款,这样能免去途中运送的时
间。」
这怎么好意思?刚认的大哥,就让人家把家当全卖了,给自己补窟窿?这是
人干的事吗?
「不行。」程宗扬道:「那也太便宜晴州商会了。」
便是卖掉晴州的牧场,离所需的钱款还差得远。程郑筹划半天,看能不能从
相熟的商贾处借些款项过来,最后还是摇摇头。实在是金额过于巨大,已经超出
了他的能力。
程宗扬打起精神,「船到桥头自然直,先不想了。不过大哥,你那二百马别
往唐国送了,就在洛都贩卖,真要用钱的时候也能用得上。」
程郑拱手道:「依家主吩咐!」
「别叫家主!」程宗扬赶紧拦住,「叫个贤弟我都挺惭愧的。」
「贤弟是程氏嫡支,自是一家之主。平常兄弟相称无妨,有正事吩咐,自当
以家主相称。」
程宗扬再三推让,程郑始终坚持以他为家主。程郑为人活络,是个出色的商
人,这会儿程宗扬才见识到他骨子里固执一面。若非如此,程家也不会因此阖族
加入左武军,以至于殒身大漠。
程宗扬笑道:「要不是太后娘娘心血来潮,大哥恐怕也不会贸然前来。说起
来我们兄弟能够坐在此处,还是托了太后娘娘的福。」
程郑道:「我原本想先和贤弟混熟了,再慢慢试探。要不是被封铺逼得走投
无路,我也不敢赌这一铺。」他以手加额,「幸好赌对了。」
说着两人哈哈大笑,彼此都觉得庆幸不已。程宗扬是庆幸自己往后又多了一
个可以信赖的帮手,程郑则是庆幸自己在左武军覆没之后,终于找到了文泽在遗
言中提到的:师帅的继承人。
「还有一件事:龙宸为什么会找到大哥传话?」
「我以前从来没有和龙宸打过交道。不过看他们那天的态度,似乎是确实认
错了人,急于同你和解。」
「原来是这样啊……」
…………………………………………………………………………………
赵王谋逆一案风波未息,又出了江都王的事,太后接连赐下短剑、白绫、鸩
酒,让富平侯自尽。天子为此两度入永安宫,苦苦哀求,都未让太后收回成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次日又爆出消息,徐璜与左悺私下派亲信游说颖阳侯,
谁知事情没说下来,反而在言辞中激怒了颖阳侯。颖阳侯当即以「言语狂悖,诬
陷贵人」为名,把那几名亲信统统送入洛都狱。
徐璜和左悺被这个耳光给打蒙了,他们本来抱的心思是有枣没枣打两杆子,
万一撞上运气了呢?怎么也想不到素有贤名的吕不疑会这么不给面子。若是那几
名亲信被颖阳侯赶出来,两人为了自家体面,说不定还要上门分说一番,讨个说
法什么的。可吕不疑一改往日的温和,直接把人送到洛都狱,这手段一出来,两
人果断缩了。
富平侯此时就跟掉进油锅里一样,急得焦头烂额,可又不敢随意出去,生怕
遇见太后派来的内侍,被他们拿著白绫给「自尽」了,整天躲在玉堂前殿不敢出
门。
程宗扬倒是很淡定地坐看风起浪涌。吕雉和剑玉姬这俩贱人,谁赢谁负自己
都无所谓,斗死一个最好,她们两个要能拚个同归于尽,那才叫个舒坦呢。程宗
扬反而有些好奇,吕雉抓住此事大作文章,逼天子与江都王一系绝裂,无论时机
还是缘由都选得恰到好处,就算最后吕雉放手饶富平侯一命,也是太后开恩,天
子与江都王之间已经生出隔阂。吕雉眼下经占尽上风,无论进退都稳赚不赔,剑
玉姬还有什么手段能翻盘呢?
于是程宗扬很快就见识到剑玉姬的手段。
人命关天,尤其是自己宠臣的命,刘骜一改往日的懈怠,当天傍晚,又赴永
安宫面圣。这次他带上江都王太子刘建。天子诚恳地向江都王表示了歉意,称自
己一时不谨,命富平侯乘御驾赴上林苑,导致江都王误解,最终铸成大错。富平
侯得知犯下这等过失,痛不欲生,愿以洛水私苑一处,白璧十双,车十乘,骏马
百匹,童仆五百人,金铢一万,向江都王赔罪。
江都王太子则代表父王接受了天子转达的歉意,并表示富平侯劳心王事,急
于入上林苑,为王前驱,未曾留意江都车驾,也在情理之中。无心之失,哪里不
能原谅呢?由天子痛斥一番,小惩大诫也就是了。
两人在太后面前上演了一出互相理解,互相支持,君臣相得,其乐融融的戏
码。最终使得太后收回成命,改为将富平侯禁足百日,削减食邑五百户,以示惩
诫。
「真是好手段!」程宗扬赞叹道:「江都王太子出面和解,太后要是再不退
让,富平侯一死,天子的怨恨都由她一个人背着。此举不但化解了僵局,还让刘
建那小子向天子和富平侯各卖了一个好。富平侯保住性命,天子如愿以偿,江都
王有了面子,刘建卖了交情,连太后也不失体面。一场祸事,竟然让她办得八面
生光,人人都得了好处。这剑玉姬……妈的!我得赶紧弄死她!」
「只怕是太后输了呢。」
程宗扬抬头一看,竟然是秦夫人王蕙,赶紧起身去接她手里的茶盘,「怎么
敢劳烦嫂夫人?我来!我来!」
老婆捧着茶出来,秦桧私下里不知怎么殷勤,这会儿当着外人的面,倒是坐
得稳如泰山,只拧眉道:「太后输了?」
程宗扬插口道:「你还用想?嫂夫人说得肯定没错!」
王蕙莞尔一笑,「我进来时听见后面几句,若没有削减富平侯食邑五百户,
此局太后虽未竟全功,但也略有小得。加上此句,太后只怕要吃些小亏。」
秦桧也已经想通了,抚掌道:「不错!连江都王都不再追究,太后却还削夺
了富平侯的食封,减下的食封又到不了她手里,反而引来富平侯的怨恨。损人而
不利己,实非上策。」
程宗扬道:「富平侯怨不怨恨,我估计吕雉也未必放在眼里。倒是借此敲打
一下天子的亲信,让他们把尾巴都夹起来。」
秦桧道:「主公说得有理。」
程宗扬促狭地问道:「是我说的有道理,还是嫂夫人说的有道理?」
秦桧从容道:「主公说的是正理。吾妻说的是妙理。两者曲尽人心,入于精
微,何分高下?」
程宗扬挑起拇指,「奸臣兄,还是你最有道理。」
王蕙也知道自家夫君与某本杂书上的奸臣同名,没少被程宗扬拿来开玩笑,
闻言只是一笑,便欲退下。
程宗扬道:「嫂夫人留步,眼下的局势太乱,下一步该怎么走,一起参详参
详吧。」
王蕙微微一怔,看了自家相公一眼,便没有推辞。
程宗扬道:「赵王」自尽『,刘丹定了大辟,为首的主犯都已伏诛,说来已
经可以结案了,但看宫里的态度,我觉得现在才是刚开始。「秦桧道:」主公有
何忧虑?「
「我担心的是,这把火万一失控了怎么办?」
历史上的巫蛊之祸,江充等人借巫蛊发难,激得太子起兵,双方兵戎相见,
最终波及到几乎全部的贵族、重臣,牵连被杀的近四十万人。双方杀来杀去,杀
到最后,敌对双方几乎统统被杀光,甚至连在旁边看热闹的,也因为存心观望而
被诛杀。虽然说别人家的孩子死不完,可六朝若是重演这一幕,程宗扬真担心自
己会被卷入其中,无法脱身。
秦桧道:「那主公的意思呢?」
「我在想,能不能在这件事上装个刹车,一旦事态失控,咱们一脚刹车,至
少能争取到逃命的机会。」
秦桧虽然不知道主公的担心因何而来,但主公所提到的风险不能不考虑。沉
吟片刻,秦桧道:「主公可打算投入某一方阵营?」
程宗扬道:「说实话,我真不看好刘骜,但现在我们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王蕙开口道:「最好的局面呢?」
「最好的局面……」程宗扬一时语塞,这个问题他还没有考虑过。对自己最
好的局面是什么呢?
「吕氏势败,天子驾崩,赵氏为太后,立稚儿为帝,亲加抚养。如何?」
程宗扬笑道:「让嫂夫人这么一说,我感觉就像拨云见日,眼前一片光明。
这样的局面,绝对超过我最好的设想了。」
秦桧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一步一步来,首先是翦除吕氏的势力。」
「对!不管怎么说,吕氏坐大,对我们都没有好处。」
「欲为大事,无非二策,」秦桧道:「一是缓图,徐徐侵蚀,虚其根基;二
者力取,积蓄实力,一击致命。」
程宗扬道:「缓图怎么做?」
「选材。」秦桧道:「如今吕氏族人占据要津,朝野重臣都是太后选拔。天
子不欲掀起波澜,唯有另择良材,徐徐更替。」
程宗扬想到徐璜的西邸,天子开设西邸,除了敛财之外,是不是也有这方面
的考虑,想选拔一些自己人出来呢?
「开西邸卖官……虽然他运气好,碰见了我,但总觉得不靠谱。」
「主公有所不知。天子择材之所非在西邸,而在书院。」秦桧道:「天子秉
政之初,便在云台书院置博士,选拔博士弟子二十余人,备为郎官。」
「等等!选博士弟子为什么不在太学?」
「诸吕子弟多在太学。譬如吕巨君,便是太学博士弟子。」
程宗扬良久才吐出一个字,「干!」
吕氏在士林中的影响不容置疑,又有吕巨君这个以文学见长的希望之星。刘
骜为了避开吕氏的影响,不惜绕过太学,从云台书院选拔人材。难怪江充会指使
刘丹攀咬云台书院的山长,显然吕氏对此早就有所提防,不等云台书院的弟子冒
出头来,就抢先拍死。
程宗扬说了在北寺狱的见闻,然后道:「缓图是不行了。就好比两人对奕,
对手比咱们更精明,棋力更深,算路更广,而且先下了几十手,盘面棋子比咱们
多得多,一板一眼地对下,只有输的份。我看还是设法力取。」
「若是力取,那便要先行蛰伏,寻找可趁之机。」
程宗扬沉默半晌,秦奸臣这个方案自己来执行的话,也许还能成功。可是刘
骜的性格……他要有这份隐忍,也不至于被吕氏处处提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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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那边,只能看他自己,他怎么做,我们管不了,也不敢管。咱们能做
的,就是设法让天子多保存一分实力,比如不让火烧到云台书院身上。」
程宗扬这番话是在西邸说的。他先给徐璜分析了形势,然后直截了当地提出
让天子暂时隐忍。但这话他一个六百石小官去说,根本是找死,因此找到徐璜,
想让他寻机劝劝天子。
徐璜脸色阴晴不定,等听到最后一句,顿时跳起身,像被踩住尾巴的猫一样
声音又尖又细,「方才江充上奏,称胡巫檀何望气,见永和里一带有蛊气。天子
已经应允他与执金吾去永和里搜查——云台书院就在永和里!」
徐璜绕室疾走,他吃了颖阳侯一记闷棍,这两天都没回过神来。这会儿陡然
听到江充要对云台书院下手,更是慌了神。他是天子心腹,当然知道云台书院才
是天才的选材之所。云台书院若是被牵涉进巫蛊案中,天子私下准备的人材只怕
会被一网打尽。
徐璜猛地在程宗扬面前停下脚步,眼巴巴看着程宗扬道:「事已至此,该当
如何?」
该当如何?程宗扬拚命转着脑筋,江充已经准备好屠刀,眼看刀子就要落下
来,谁去挡刀?天子身边就这几个心腹,眼下哪一个都不够份量,无论单超还是
徐璜,绝对谁挡谁死。若是以前,富平侯倒是可以出面试试,但现在他刚刚死里
逃生,又被禁足百日,真要跑到云台书院挡刀,江充绝不介意顺手把他干掉。除
了这些心腹近臣,朝中重臣有资格挡刀的,只有霍子孟和金蜜镝——问题是天子
能使得动他们吗?自己来洛都这么长时间,就没怎么见过这两位重臣。毕竟是先
帝和太后留下的老臣,即便他们两个真是忠心耿耿,愿意挡刀,恐怕天子还不放
心呢。
程宗扬想了一圈也找不出人来,果断道:「去找老东!」
「谁?」
「东方曼倩!」程宗扬道:「就说天子口谕,让他想个主意出来!」
徐璜不放心地说道:「那个措大?他行吗?」
程宗扬诚恳地说道:「行不行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他比我强。」
第五章
洛都。永和里。
几名军士牵着獒犬在街巷中搜寻,虽然正值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街上却看
不到一个行人。坊内的百姓家家关门,人人闭户,唯恐惹上灭门的祸事。
忽然一头獒犬挣起铁链,往侧巷奔去,后面的军士死命拉住铁链,一边敲响
铜锣。獒犬奔到巷尾,然后围着一块地面,一边绕圈,一边狂吠。
军士铜锣敲得愈发急切,不多时,数名胡巫簇拥着一名绣衣使者走到巷内。
那块地面色泽发暗,为首的胡巫捻起一搓泥土嗅了嗅,然后点点头。
江充一挥手,随行的军士立刻四处散开,踹开大门,抓捕居民。不多时,整
条街巷二十余户人家,近百居民都被押到街上,跪成一列。
江充目不斜视,只仔细看着场中。几名军士正在胡巫的指点下挖掘泥土,片
刻后,一具数寸高的木偶显露出来。胡巫仔细看过,然后从耳垂上剪了块肉,按
在木偶上,破去诅咒,然后用白绫包裹,放在筐中。
筐内已经扔了六七具木偶,都是从坊中各处掘出的。每一个挖掘点周围的人
家,无分长幼,一律投入狱中。
江充看了看不远处的云台书院,唇角泛起一丝冷笑。他不介意把云台书院放
在最后,更不介意会有人出面阻挡。在他看来,主动跳出来的人越多越好,倒是
省了自己劳心费力地一一栽赃。
前日洒在书院周围的猪血已经被掘出来七处,还有五处,全部在书院之内。
江充又在周围找了半个时辰,才带着一丝遗憾,让人叩响书院紧闭的大门。
门内传来卸下门闩的声响,接著「吱哑」一声打开,一个身材挺拔,英气十
足的年轻书生走出来,不卑不亢地说道:「这里是云台书院,各位有什么事?」
江充笑容流露出一丝冷酷。洛都书院鱼龙混杂,尤其是太学,随便一个不起
眼的学生,保不准就是哪位重臣的子侄。但云台书院的学生大都是平民出身。天
子想要避开权贵之族,也算是处心积虑了。
「绣衣使者江充,奉太后、天子之命,查办巫蛊一案。」
「子不语怪力乱神。此地是圣贤教化之所,没有什么巫蛊,各位请回吧。」
「敢问阁下尊姓?」
年轻书生微微昂起头,带着年轻人的锐气道:「河间郑子卿!」
江充道:「记下!云台书院郑子卿,河间人,拒不承认巫蛊之事。」
郑子卿火气上涌,「何出此言?」
江充讶道:「哪里写得不对吗?」
郑子卿叫道:「当然不对!圣贤所在,诸邪辟易!我云台书院根本就不会有
巫蛊之事!」
「这不正是拒不承认吗?」
郑子卿胸口一阵起伏,「久闻洛都刀笔吏,擅长玩弄文字以罪人,今日一见
果不其然!」
江充不屑地说道:「破家之犬,犹在狺狺狂吠……拿下!」
郑子卿振臂道:「你便是有天子之命,又岂能抓无罪之人!」
江充冷冷道:「有胡巫望见此地有蛊气,待本官掘出巫蛊器具,便知道你是
不是有罪。」
江充说着昂然踏上台阶。就在这时,院中迎面走出一个人来,他身穿袍服,
戴貂佩珰,稳稳走到台阶上方,挡住江充的去路。
江充神情顿变,怎么也想不到会是此人出面,他立在阶下迟疑半晌,最后躬
身道:「吕常侍。」
吕闳道:「此地是书院,岂容尔等胡来?回去吧。」
江充道:「下官是奉太后之命……」
吕闳打断他,「我会亲自向太后分说。」
江充差点把牙都咬碎,如果这里站的是别人,便是诸侯,他也敢硬闯进去。
可谁知出面的竟然是吕闳,吕氏出身的中常侍,也是太后族中名声最好的几个人
之一。
江充忍了又忍,最后只好道:「下官这便回去,向太后覆命。」
吕闳道:「让这些人都回去。我稍后便会入宫,面见太后。」
江充终于忍不住道:「这可是巫蛊案!事关谋逆!」
吕闳道:「由我一力承担。」
太后自己家的人都这么说了,江充再不甘心也只好闭嘴,带上掘出的木偶,
回宫向太后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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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璜尖声笑道:「咱家只知道东方那小子嘴巴素不饶人,没想到竟能想出这
等主意。以吕氏之矛攻吕氏之盾,哈哈!真是绝妙!妙绝!」
程宗扬也没料到东方曼倩竟然会想到找吕闳出面,吕闳为人方正,明知道是
被人当枪使,还是以大局为重,义不容辞地挺身而出。
谁也不知道吕闳入宫说了些什么,但第二天江充便偃旗息鼓,赵王以巫蛊谋
逆一案至此为止,没有再追查下去。
洛都大多数人都松了口气,觉得这场风波总算过去。唯有程宗扬知道吕闳这
次出面,究竟救了多少人。可惜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所谓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真正做出大功德的,往往没有功绩可以显示。
巫蛊案虽然中止,但纷争并没有结束。这一回是天子主动出击,他与东方曼
倩商谈了整整两个时辰,然后在一日之内连下七道诏书:诏举明经;诏举明法;
诏举贤良方正;诏举贤良文学;诏举直言极谏;诏举明阴阳灾异;诏举勇猛知兵
法。
六朝任命官吏,选拔人材各有不同。昭南是世卿世禄,贵族世袭;秦国实行
军功爵制,以军功赐爵;晋国是九品中正,以门第、德才品评人物,授予官职;
唐国采用科举制,一共有五十余科,士人通过科考方可进入仕途;宋国同样是科
举,但最核心的只剩下进士一科,分为州试、省试和殿试三级,并且将每年都进
行的常科改为三年一科。
汉国则是以察举为主,征辟为辅。征辟是天子或官府征召某人为官,天子征
召向来属于特例。察举则分常科和特科,常科由各郡国或重臣推荐人材,定期进
行,如举孝廉、秀才。特科则是朝中缺乏某一方面的人材,由天子下诏,临时进
行选拔。而天子这七道诏书,全部都是特科。
七道诏书一出,立即轰动天下。更令人惊讶的,则是负责察举的人选:明经:
主爵都尉、散骑常侍朱买臣。
明法:内史、大司农宁成。
贤良方正:中常侍吕闳。
贤良文学:博士、金马门侍诏公孙弘。
直言极谏:司隶校尉、洛都令董宣。
明阴阳灾异:光禄勋、颖阳侯吕不疑。
勇猛知兵法:车骑将军金蜜镝。
虽然吕氏一族占据了两个名额,显赫依旧,荣宠不衰,但明眼人都能看出,
七科之中,真正为吕氏掌控的,只有最不重要的「明阴阳灾异」一科。而最重要
的几科都由天子一手擢拔的近臣负责。
与此同时,士林之中有风声流传:以往特科每次选拔不过五七人,这一次每
科选拔都不会低于十人,同时资格大为放宽,举荐者不再限于三公之类重臣,而
且最高可直入九卿,最低也会授予千石的官职,绝不会有六百石之类介于官吏之
间,有辱斯文的职位。
一时间洛都数万学子无不翘首以待,等待朝廷公布察举的日期,以及最终确
定的资格——要知道,以往特科很有几科限定年龄,要求年过四十,甚至五十,
仅此一条就能刷下好几万人。
不过这些与程宗扬无关,他现在忙着一件事:卖马。
…………………………………………………………………………………
洛都马市位于城东,相比于槐市的幽静雅致,金市的繁华热闹,马市的环境
实在让人不敢恭维。程宗扬还没入市,就被那股浓冽的气息薰得捂住鼻子。他一
边在满是马尿的路上艰难地找着落脚处,一边心里嘀咕:难怪洛都的官员一直想
把马市迁到城外。就这么一个马市,影响得周围好几个里坊都卖不上价。
秦桧只用了一天工夫,就将合籍的事情办妥。如今程宗扬的户籍上总算多了
一个人,一共兄弟两人,程郑比他大了十岁,算是哥哥,但户主仍是程宗扬。有
了这份户籍,再加上金铢开路,程郑名下的产业顺利启封,谁知那二百匹马却惹
出了麻烦——那些马匹刚一上岸,不知从哪儿钻出个官,扔了根木简就宣布这些
马匹都被征用了。程郑百般解说,也没能见效,最后只好把自家兄弟的名头拿出
来。结果那官一听是个六百石的大行令,眼睛差点儿翻到额头上,直接让人把马
匹赶进马市,只留下一句话:「这些马是霍将军看中的!」
程郑阻拦不住,只好赶紧找程宗扬商量。程宗扬一听,真是恨从心头起,恶
从胆边生。他对霍子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恶感,不管霍子孟以前怎么权势滔天,
他进入洛都以来的所见所闻,霍老头还是挺低调的,很少出来搅风搅雨。即便是
那个倚依将军势的霍家奴冯子都,相处下来也不算十分讨厌。但钻出个莫名其妙
的小吏,张嘴就要征用二百匹马,这个「霍将军」未免太嚣张了吧?
马市的建筑都是些竹木、草席搭成的棚子,道路被马蹄反覆践踏,混着草秣
和马尿,泥泞不堪。马匹被系在棚内,交易的商人们用手量着马匹的高矮,通过
牙口判断马匹的年龄,又扳起马腿检查蹄甲的磨损,最后把手藏在袖筒内讨价还
价。
程郑的二百匹马被赶到马市西北角的两个大棚内,由一名官吏看管,程郑手
下一名朝奉在旁边一个劲儿的陪好话,那官吏只带理不理。
程宗扬使了个眼色,敖润心下会意,上前唱了个诺。他有治礼郎的职衔,也
算吏身,倒能搭上话。
几句话一说,程宗扬听明白了,那个小官原来是大将军府的僚吏。汉国官员
权力极大,二千石以上都可以自行辟除僚属。汉国平民想成为官员,察举以外还
有征辟。征是天子征召,辟就是官员辟除,由主官决定僚属。也正是因此,属吏
对主官依附度极高,很多都出自门客和家臣。
敖润已经得到主人的授意,笑道:「霍将军即便是要马,哪里能要得了二百
匹?老兄看中哪一匹,尽管说!我作主!送老兄两匹!」
那属吏却道:「这二百匹大将军府全都要了!三千钱一匹,一个子儿都不会
少你。」
朝奉开口道:「官爷莫说笑——这马市最下等的驽马,也不止三千钱。便是
耕马、驮马,也要五六千。驾车的驭马更是上万钱,这些都是能充作战马的上等
良驹,最少也要六万钱一匹。刚才这位官爷既然说了,小的便作主,再送官爷一
匹,给官爷代步,怎么样?」
属吏眼睛一瞪,「六万?你以为这是天马?」
「还真让官爷说着了,」朝奉道:「这些马匹就是从西域带回来的天马。我
家主人在晴州设了马场,花了数不尽的钱铢,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一批儿马。别说
和耕马、驭马相比,就是用来当战马也是一等一的。」
「你就是说破天,我也是这个价!」
那朝奉还待再说,敖润伸手拦住他,「我要是不卖呢?」
属吏冷哼一声,「大将军府征用!由不得你!」
「大将军府也不能不讲理吧?」
属吏跷起二郎腿,「讲道理?好啊。道理我已经跟你讲了。三千一匹!想敲
诈我大将军府,你还嫩点……」
话音未落,那属吏屁股下面像是装了弹簧似的,猛地跳了起来,满脸堆笑地
说道:「少将军!」
一个少年骑在马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马棚里那些马匹,「这就是你说的那批
马?」
他跳下马,上前熟练地拍了拍马颈。那马昂首打了个响鼻,然后偏过头,在
他手上蹭了蹭。
「还行。筋骨不错。就是萎靡了一些。在船上待得久了吧?」
属吏挑起大拇指,「少将军看得真准!刚从船上下来,货主急着脱手。三千
一匹全卖了。」
程郑手下的朝奉赶紧道:「我可没说三千!」
少年一匹一匹看过来,不时拍拍马颈,捋捋鬃毛。在他手下,性子再烈的马
匹也温顺下来,有些还用鼻子去蹭着他的手掌,显得十分亲匿。
那少年道:「三千太少了。一万钱吧,我全要了。」
朝奉道:「少将军,小的一看就知道你是行家!小的这些马匹都是儿马,没
有一匹低于五万的。要是贩到唐国,最少也是六万起。」
「我刚从唐国回来,像这样的马匹,在长安也就是一万多钱。」
这纯粹是睁着眼说瞎话了,可那少年偏生说得理直气壮,倒把那朝奉堵的一
时间找不到话说。
程宗扬正待出面,忽然间眼睛一亮,旁边来了一乘两人抬的步辇,上面坐着
一个头戴貂蝉冠的内侍,一张脸像吸血鬼一样,苍白得毫无血色,正是中常侍蔡
敬仲。
程宗扬连忙侧过身,拚命给蔡敬仲施眼色。蔡敬仲在外人面前那张脸就跟瘫
痪一样,没有半点表情,这会儿也不例外。虽然明知道这家伙长着一颗七窍玲珑
心,可光看表情,程宗扬硬是没看出来他明白没有。
步辇慢慢靠近,蔡敬仲眼珠微微动了动,木然开口道:「霍少?」
少年转过身,一眼看见便笑道:「蔡常侍。」
「回来了?」
「待了三年,刚回来。」
「有事?」
「没什么事,想买几匹马,来马市看看。」
「唔。」
蔡敬仲没再说什么,竟然就那么走了。
程宗扬看得眼里冒火,这死太监!多说几句会死啊!
那位霍少也不想多待,从马棚里挑出六匹最神骏的马匹,然后道:「一匹一
万钱,二百匹一共二百万钱。」他从鞍旁摘下一个沉甸甸的皮囊,「这是三百金
铢,剩下的明天再给。」
说罢把钱囊一丢,骑上马扬长而去。
那属吏笑眯眯道:「这些马能被少将军看中,是你们的福气……」
朝奉还待开口,那属吏强行把钱袋塞到他手里,「拿着!别废话!这些马我
们大将军府全要了。」
话音未落,那顶步辇又转了回来。辇上的太监微微抬了抬下巴,像是要死了
一样有气无力地说道:「就这些吧。」
两边都在纳闷,辇旁一个小黄门跑过来道:「这马是谁的?」
属吏赶紧道:「大将军府刚征用的。公公,有什么事?」
小黄门跑回去道:「他说是大将军府刚征用的。」
「嗯。跟大将军说,」蔡敬仲风轻云淡地说道:「这些马,天子征用了。」
那属吏脸都变了,二百匹马啊,他一个征用就全拿走了?少将军要是知道,
还不剥了自己的皮?
「鞍呢?」
那属吏觉得自己没听懂。鞍?什么鞍?
蔡敬仲仍是那副死人脸,甚至都没看他一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理所当
然一样轻飘飘吐出几个字:「全套马具。配齐。」
啥?属吏油然生出一种「风好大,我没听清」的感觉,这公公说的是啥?等
他明白过来,感觉天都塌了——再配二百副全套鞍具?要了命这是!
「公公!」那属吏顾不得满地马尿,扑通跪下,「这马是少将军看中的,刚
才还挑了六匹……」
「还有六匹?」蔡敬仲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一并送过来吧。」
那属吏伸手给了自己一个脆生生的大嘴巴子,然后叫道:「公公!这马……
它不是我的!」
朝奉紧紧抱着钱袋,「已经被你们征用了!钱都给了!」
开什么玩笑!这马要是我的,还得赔二百套鞍具!属吏已经捋清楚了,态度
无比坚决地说道:「那是六匹马的钱!」
敖润道:「剩下的不买了?」
「不买了!」废话!要是买下来,还得赔鞍具钱。
看到程宗扬暗中施的眼色,朝奉立刻道:「那好!天子征用是小的福气。公
公,这些马匹小的愿意全都献给天子!」
蔡敬仲微微点头,然后闭上眼,不再言语。
小黄门拿出竹简,写了马匹的数量和天子征用的缘由,自己留下一份,另一
份则和一支金漆令箭一并递来,吩咐道:「走水路,送到上林苑的观马台去。」
蔡敬仲乘着步辇离开。敖润和朝奉拿了「天子御用」的令箭,趾高气昂地带
着马匹出了马市,一路上没人敢拦——这马虽然还在马市,但已经是天子的私人
财产,别看马背上还光着,但按宫里的说法,上面已经配好了全套鞍具,拦一匹
就要赔一套鞍具的钱,缺心眼了才会拦。
那属吏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半晌才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混帐啊!我们
大将军府征用,好歹还给一万钱。宫里出来的倒好,一点规矩都不讲,说征用就
征用,别说给钱,还得倒贴。
那属吏咬牙切齿地爬起来,赶紧去找少将军——钱没了不算什么,就当是花
高价买了六匹马。问题是,那六匹马还得赶紧送到宫里去。宫里这些玩意儿,不
光缺鸡巴,还缺德!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对敖润道:「打听一下,那位霍少是谁。」
…………………………………………………………………………………
「霍去病,霍子孟同父异母的兄弟。十三岁入皇图天策。上个月皇图天策大
比,获骑兵第一。又在结业考试中击败教官李牧,获骑兵超等。」
「李牧?」斯明信问道。
「是。」
「李牧?」斯明信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对于他来说,这可
是极其少见的。
程宗扬很确定地说道:「是他。」
卢景也为之动容,「他怎么赢的?」
「听说他一开始就抛掉所有辎重,轻骑突进,一夜奔行一百余里,绕到李牧
军的背后。当晚天降暴雨,李牧军黎明才进入战场,刚开始布阵,他从后直攻帅
帐,突袭得手。」
卢景讶道:「夜行?暴雨?他竟然没迷路?还直接找到李教官的帅帐?」
程宗扬道:「看来——这位霍少方向感很好。」
卢景喃喃道:「这个霍少……挺了不起啊。」
「再了不起,今晚你也见不到他。」程宗扬道:「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就我
跟四哥去。」
卢景没有反对,他自己知自己事,真要勉强跟去,只会是众人的累赘,眼下
可不是逞强的时候。
「接应的是谁?」
「老匡和长伯。」
「驾车的呢?」
「蒋安世和老敖。」
卢景还待再问,程宗扬道:「五哥,你放心吧。四哥已经踩过点。那处别院
并不大,而且今晚霍家的人都在城中,院里只有一些奴仆。绝对没有风险。」
「当心。」
「知道了。你就安安心心在家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
「只剩下最后一处了。」程宗扬在卢景面前虽然说得笃定,心里其实还有些
忐忑,「我现在就怕霍家的别院也找不到人,线索彻底断掉。」
「不找就彻底没线索。」
「咦?四哥,你是对我说话?」
斯明信没好气地说道:「这里还有别的人吗?」
程宗扬干笑两声,「我还以为四哥不喜欢开口呢。」
斯明信冷冰冰道:「我不太会聊天。」
「聊天有什么会不会的?」程宗扬笑道:「反正这会儿没什么事——四哥,
听说你也在皇图天策府待过?说来那位霍少还得叫你一声前辈呢。」
「唔。」
「……四哥,我看你带了一个包裹,里面装的什么?」
「有用。」
……
难得斯明信开口,程宗扬可不想这么放弃,没话找话地说道:「霍大将军年
过五十了吧?霍少才十六,他们兄弟两个,年龄差得够远的。」
「那是霍仲孺有本事。」
「谁?」
斯明信轻飘飘道:「他们的爹。」
程宗扬摸了摸鼻子,半晌才道:「四哥,我看你很会聊天嘛……」
霍府别院本身并不大,但占了一处数百亩的池沼,十余处台榭沿着池岸星罗
棋布,形成一个新月形。此时刚入夜不久,可几乎所有建筑都一片漆黑,看不到
丝毫灯火。
不会是没人吧?程宗扬心里嘀咕着,说道:「四哥,你踩过点,从哪里开始
找?」
「厨娘。」
斯明信熟门熟路找到一间仆役的房屋,然后推门而入。
房内点着一盏油灯,案上放着一只花花绿绿的木偶。一个胖胖的仆妇正在对
着木偶跪拜,口里念念有辞。
听到门响,厨娘回过头,屋里的油灯却忽然被风吹灭。厨娘念叨了一句,摸
出火镰,敲打着重新点着油灯。
她无意中往案上一看,嘴巴猛然张得老大。案上空荡荡的,那只好不容易求
来的神偶竟然不见了。再往旁边一看,厨娘嘴巴张得更大了,两只眼睛跟牛眼一
样鼓了起来。
屋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花花绿绿的身影,颜色跟她拜的神偶几乎一模一样。
只不过她跪拜的神偶只有半尺长短,眼前的身影却足有丈许高,脑袋几乎挨到房
顶,一张脸在阴影中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吾乃仙人也。」那个身影道:「汝每日跪拜,虔心动天。今天降仙人,赐
福于汝。」
「天爷啊!真是神仙啊!」那厨娘惊得屁滚尿流,捣蒜一样连连磕头不止。
「汝之所求,本仙人已然知晓。今赐汝仙符,汝藏于枕中,可保汝子娶一房
好妻。」
说着一张金光闪闪的符菉从天而降,落在厨娘面前。
「多谢仙人!多谢仙人!」厨娘紧紧抓住符菉。
「吾有一事……」
那神仙还没说完,厨娘便抢着说道:「我家老大倒是娶了媳妇,可一连生了
三个都是丫头……」
「再赐汝一道仙符,汝藏于枕中,可保生男。」
又一道仙符飘下,厨娘赶紧捡起来,喜不自胜地说道:「还有我家那闺女,
过门都半年了,还没怀上……」
「再赐汝一道仙符,汝藏于枕中……」
又一道仙符飘下,厨娘一把抓住,急切地说道:「还有我家二丫头,都十五
了,还没人说亲……」
这次仙人迟迟没有开口。
厨娘眼巴巴道:「求仙人开恩……」
半空中终于又落下一道仙符,这次却是木制的,硬梆梆有木屐底那么厚,砸
在地上「呯」的一声。
「多谢仙人!多谢仙人!」厨娘赶紧抱住,喜滋滋道:「我一会儿就藏到枕
头底下,等人上门说亲。」
「错了。」那仙人道:「你把这道符连同前面三道一同烧成灰,加盐半斤,
茱萸七两,和水服下,保你诸事顺遂。否则必有大祸!」
「半斤盐?」
那神仙似乎也觉得有点多了,「每个人都喝。」
「是!是!」
「且慢!本仙人还有一事问你……」
第六章
程宗扬一想起斯明信方才的糗态,就憋不住想笑。四哥踩点时看准厨娘拜的
木偶,一早就准备好衣物、符菉、高跷,出来冒充仙人。可没想到人心苦不足,
准备好的三张符菉全部用光,还赔了一只木屐。等问完厨娘,四哥都是瘸着出来
的。
斯明信忽然扭头看了他一眼,阴恻恻的目光让程宗扬背后一寒,满肚子的笑
意都憋了回去。
「是不是觉得可笑?」
程宗扬老实道:「有点。」
「想问话有几百种手法,这一种是手尾最少的。」
程宗扬想着,忽然明白过来。以斯明信的手段,想从一个厨娘口里问话,根
本用不着费事。星月湖大营出来的人,无论是谢艺,还是萧遥逸、卢景,逼供的
手段他都见过,就算是铁人也得服软。那些手法让斯明信这种冷面人使出来,只
会更狠。可他宁愿大费周章,准备一堆道具,自毁形象装神弄鬼,也不愿用手段
对付一个无知愚妇——这位四哥脸虽然冷了点,心肠却是软的。
程宗扬停下脚步,「就是这里了。那厨娘说,这些天她每日都要准备五份宾
客用的上等膳食,一份仆人用的中等膳食,送到此处。每次来收餐具的时候,都
吃得干干净净——看来至少有五位贵客和一个仆人。」
斯明信没有开口,程宗扬也习惯了,指着面前的木屋道:「如果这里面有一
个是严君平,我猜他身边有四名护卫,一名仆人。还有一种可能,那四名护卫是
负责看押严先生主仆的。若是这样的话,我们闯进去之后,四哥,你负责护住严
先生,我来对付其他人。除了长胡子的老头以外,其他全部打倒,但尽量不要伤
人性命,免得误伤——四哥,你看怎么样?」
斯明信没有说话,只一脚踹开房门。
屋内空荡荡的,只靠墙放着一张坐榻,地上铺著白色的草席,里面连个鬼影
都没有。
程宗扬看了一圈,这房屋平平常常,屏风、箱笼一应俱无,根本没有能藏人
的地方。
程宗扬上前摸了摸坐榻,上面一层薄薄的浮灰,至少三五天没有人坐过。
「找错了?不可能啊?」
程宗扬还在纳闷,斯明信已经手脚麻利地揭开草席,不一会儿便在墙角找到
一个铁盖。盖上的铁环磨得珵亮,显然经常使用。
斯明信轻轻一提铁环,里面露出一丝光线,紧接着一闪而灭。显然里面人已
经听到动静,抢先吹灭了油灯。
斯明信掀开铁盖,轻烟般没入洞口。片刻后里面响起几道极快的风声,接著
有人似乎张口想喊,但刚一出声就被斯明信出手截断。
等了一会儿,暗室再没有声音传出,程宗扬潜入其中,往地上一摸,心道不
对,地上只躺了两个人。其中一个穿着丝绸衣物,肥嘟嘟跟个球一样。另一个是
个瘦子,嘴上留着鼠须,怎么看也不像严君平。
他警觉地握着匕首,一边防备着另外四个还潜藏在黑暗中的人,一边沿着墙
仔细摸索。
暗室并不大,只用摸的,片刻工夫便也摸完了,可另外四人踪影皆无,连被
褥也只有两条,其他人似乎根本不存在一样。
黑暗中传来一个怪异的声音,斯明信用腹语道:「还有人呢?」
他手指卡住那胖子的喉咙,只要微微一紧,就能捏碎他的喉骨。那胖子很上
道,没敢放声大喊,像只被捏住脖子的小鸡一样,用变调的声音道:「没……没
有了……」
「他们去哪里了?」
「就我自己,没有别人……这个?这是个下三滥的奴才,根本不是人!你就
把他当成狗得了。呃——大,爷,饶,命……」
「另外四个人,去哪里了?」
「我说!我说!他们刚走,好像去躲风头了……」
「有什么人?」
「有……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小的——你想要什么样的?都有!」
「老的什么样?」
「老得都快死了。浑身的毛全都白了,脸上的褶子能夹死苍蝇!」
「等等!」程宗扬道:「这声我怎么听着不对呢?」
说着程宗扬打开手电筒,雪亮的光柱下照出一张圆嘟嘟的胖脸。
「干!」程宗扬大叫一声。
那胖子浑身一个哆嗦,然后惨叫道:「师傅!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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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黑着脸给高智商扎紧伤口,「你说你遇到冯子都,被他救了?」
「可不是嘛。那家伙没敢对人说,悄悄把我和富安带到山上。我让他给你捎
个信,他说那地方成了个大坑,谣言满天飞,让我先养好伤再说。」
「那五个人的饭都是你一个人吃的?」
高智商赶紧道:「富安也吃了。」
富安哈着腰连连点头,「吃了吃了。」
好不容易把他饿瘦,这孙子几天工夫就吃回来了。但想想这也是自己交待过
让他胖过来,这会儿也没什么好说的。倒是想起高智商那张瘦脸,程宗扬不由又
是一阵心颤,连忙转过话题,「外面怎么会没有人?」
「老冯哪儿敢跟人说啊。连大将军都瞒着呢。再说了,富安那狗才夜里要出
去倒屎倒尿顺便透气,外面有人也不方便。」
「冯子都呢?」
「老冯说天子要去上林苑,他要去守卫宫禁,顺便看看情形,若是有路子,
就把我弄到上林苑放生了。」
冯子都身为羽林郎,天子去上林苑,肯定要随驾。虽然因为富平侯之事,天
子提前回到洛都,但狩猎并没有取消,他仍然留在上林苑无法回来。
虽然寻找严君平的事又一次落空,但能找到高智商也是意外之喜。至少程宗
扬心里一块大石头算是落地了。
听说主宅被毁,现在另外找到住处,那些人也停止追杀,高智商便吵着要回
去,「这地方屁大一点,黑洞洞跟棺材似的,我都快闷出病了。整天看着富安那
狗才的马脸,吃饭都不香。」
「那你还吃这么胖?五个人的份量,你吃得完吗?」
「我这不是愁得慌吗?哈大叔怎么样?」
「伤得挺重。命倒是保住了。」
「我就知道哈大叔命硬!他要不折腾死我,躺棺材里都能爬出来。」
「你爹给你派来的那些护卫,就剩刘诏一个了。」
高智商没心没肺地说道:「那些废物,死就死吧。小胡姬呢?」
「哟,你还记得她?」
「那可不是嘛。我这抓心挠肝的。师傅,你不知道,我当时被砍到大腿根,
只差那么一点就要断子绝孙。我这几天都在想,小云那屁股圆圆的,倒是个能生
养的。我要是能出去,得赶紧生一个,免得跟我爹那么倒霉,养个不争气的干儿
子,气都能气死……」
「抓紧了。」
高智商腿上使不了劲,程宗扬提着他的手腕往外一拽,那小子刚露出头就是
一声惨叫,却是肚子卡在洞口。
「不是吧?」程宗扬失声道:「你都胖成这样了?」
高智商呲牙咧嘴地说道:「我进来的时候……可没这么窄啊?」
「废话!你不看看你进来的时候有多瘦!」
高智商卡在洞口进退不得,程宗扬在上面使劲拽,富安在下面托着衙内的屁
股,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推。两人折腾半天也没能把高智商弄出来,最后还是斯
明信把洞口拆掉半尺,才把高智商给扯出来。
高智商腿上的伤势不轻,折腾这么半天,整个人都跟瘫了一样,坐在地上狂
喘。程宗扬索性把他背起来,结果手往下一捞,有他那肚子顶着,硬是摸不到他
的腿。
程宗扬忍不住骂道:「你也真奇葩了!这才几天工夫,就吃这么胖!」
高智商一脸委屈,「这地方就跟笼子似的,我天天吃了睡,睡了吃,能不胖
吗?富安!富安!你个狗才死哪儿去了!赶紧来托着少爷!」
「哎!哎!」富安给冯子都留了话,闻声赶紧爬出来,托住少爷的屁股。
程宗扬和斯明信来时已经安排好退路,冯子都为了避人耳目,选的又是四面
不靠的僻静处,四人略加小心,就顺顺利利离开别院,一路没有惊动任何人。
敖润看到家主背了个圆滚滚的东西出来,也吓了一跳,待看清是高智商,不
由失声叫道:「你咋胖成这样了?」
高智商没好气地说道:「肿的!」
等上了马车,把高智商往车上一放,程宗扬才松了口气。这货跟圆球一样,
浑身上下都找不到使力的地方,背着要多费劲有多费劲。
敖润凑过来道:「严先生呢?」
「没找着。」
「好事多磨。」敖润宽慰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说不定
一会儿就撞见了呢?」
程宗扬叹道:「借你吉言吧。」
最后一个可能的地方也找过了,严君平仍然不见踪影,程宗扬都怀疑那老东
西是不是压根没看到人,随口忽悠自己的。
蒋安世一抖缰绳,马车缓缓启动,在夜色下平稳地向山外驶去。程宗扬打着
手电筒,重新给高智商检查一遍伤势,一边随口道:「冯子都那天为什么会去步
广里?」
「哦,他那天去送一个老头,说是什么书院的山长……」
…………………………………………………………………………………
「……就这么问出来了。」程宗扬躺在小紫膝上,长叹道:「我和四哥、五
哥费了多少心思、力气,累死累活都没打听出来的事,结果一不留神,就跟在路
边捡棵大白菜似的,随随便便打听到了——这都叫什么事啊!」
「他送严老头去哪里?」
「车骑将军的府邸。严君平除了跟霍大将军偶尔见面,就一直藏在金蜜镝的
府上。难怪外面没有半点风声。」
「金蜜镝治家最严,若不是冯子都多嘴,只怕永远都打听不到呢。」
「你怎么知道金蜜镝治家最严?」
「你猜呢?」
「江女傅说的?」
像是应合他的话语,帷幕外传来几声低低的呻吟。
程宗扬摇了摇头。旁边的罂粟女朝外面娇声嗔道:「蛇奴,轻些着弄,莫打
扰了主子。」
蛇夫人略显沙哑的笑声响起,「女傅小乖乖,且忍着些……」
程宗扬道:「她是宫里的女傅,和吕家不是一路的,你们干嘛作弄她?」
罂粟女吃吃笑道:「不是我们作弄她,是她自己愿意的。自从和蛇姊睡过,
她就和蛇姊如胶似漆,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小紫道:「为什么不接着找呢?」
「四哥已经去了,但传回来的消息不是太好。金家内外都严谨得很,一直没
找到空子。」程宗扬舒了口气,然后笑道:「左右已经有了严君平的下落,总能
找到机会的。」
这一趟不仅找到了高智商,了却了一桩心事,而且阴差阳错,连严君平的确
切下落也终于浮出水面。程宗扬欣喜之下,想到连日未到上清观,便趁夜往观中
一游。
上清观的上院,如今已经是自己的私人禁地。程宗扬此时就待在上院的望阁
内,用帷幕一隔,周围松涛阵阵传来,宛如一方独立的天地。
幕内的人并不多,除了小紫和罂奴,就只有一个阮香凝,众人交谈时,凝奴
就伏在他身下,殷勤地吞吐着主人的阳具。月光下,她赤裸的胴体犹如冰玉,光
洁的背脊,纤细的腰肢,一直到圆润的雪臀,全都裸露在外。
程宗扬看了眼身下那个如花似玉的美妇,然后打了个响指。阮香凝闻声抬起
俏脸,小心吐出阳具,接着爬起身,分开双膝,背对着主人跨坐在他腰间。然后
转过脸,绽开一个明艳的媚笑,一边耸起雪臀,将那根怒涨的阳具顶在臀缝间,
柔腻地前后挺动,让它在白生生的臀肉间滑来滑去。
程宗扬略微一顶,阮香凝心下会意,一手扶着阳具,一手伸到臀后,分开臀
缝,将硬梆梆的龟头纳入后庭紧凑的肉孔内,缓缓套入。
待阳具挤入肠道,阮香凝两手扶着主人的膝盖,像骑马一样耸着雪臀,卖力
地上下套弄。罂粟女双手在她白嫩的胴体上不住游走,时而伸到她胸前,捻住她
红艳艳的乳椒,时而探入她腹下,拨弄她湿腻的蜜穴,时而扒开她的臀肉,将她
柔艳的屁眼儿展露出来,让主人观赏她那只嫩肛在阳具戳弄下不住变形的艳态。
小紫道:「那个程郑……可靠吗?」
「靠得住。」程宗扬道:「那副肖像是文泽临死前留下的,那一战幸存下来
的只有我和月霜,绝对无法伪造。」
「龙宸呢?」
「这事太古怪了。如果不是程大哥亲口说的,根本就是个笑话。认错人了?
亏他们说得出来。」
「也许真的认错了呢?」
「哦?」
「你也说他们当时出手很奇怪,好像根本没有预先设计,糊糊涂涂就打了一
场,结果还死了不少人。会不会是他们本来做好了计划,完全可以控制局面,却
真的认错人了呢?」
「你是说……」
「他们原本要对付是狐族。」
程宗扬脑中飞快地转动着,「干!那个胡夫人有问题!」
小紫的推测很可能是真相,龙宸误以为他是狐族,种种手段都是针对狐族的
布置的,结果上了一个大当。
小紫道:「胡夫人单名一个情字,自小服侍太后吕雉。她们两个中间,有一
个跟苏妲己结拜为姊妹。苏妲己失踪后,洛都的狐族几乎被一网打尽,只剩下一
个孙寿,被胡夫人或者太后庇护下来。而吕冀私下里与龙宸也有过交往……」
程宗扬道:「如果这样话,吕氏以前就与龙宸有勾结,甚至可能做了某种交
易,一同对付狐族,所以在得知我的」狐族『身份后,胡情第一时间就把我出卖
给龙宸。但她没想到龙宸居然没杀我,反而干掉了吕氏的未来之星。愤怒之下,
吕雉立刻翻脸,封掉晴州商人的店铺——龙宸与晴州商会的关系不浅。「」当然
啰。「小紫道:」龙宸需要一个足够大,也足够敏锐的信息网,但如果他们自己
去做,组织就太庞大,也太容易被人抓到把柄,遍布六朝的晴州商会是一个很好
的介入点。「
程宗扬继续道:「另一边,龙宸发现针对狐族的布置根本没有起效,怀疑胡
情骗了他们,所以反手杀了吕奉先,作为报复。他们双方就像刺猬,一边合作,
一边戒备,随时都可能翻脸——剑玉姬呢?这贱人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剑玉姬的野心,也许比龙宸能想像得更大。」
「成光吗?」
剑玉姬这一步棋布置得足够隐蔽,如果不是一头野猪突然闯入厕溷,引起自
己的警惕,也许自己就被蒙在鼓里了。吕雉刻意在天子与江都王之间投靠嫌隙,
却被剑玉姬轻松化解,天子与江都王太子的关系反而走得更近,赵王父子失势,
刘建成为储君的可能性大增。剑玉姬的布局总是这样隐蔽而周密,不知不觉间,
她的棋子已经在棋盘上份量越来越重。
假如不是那头野猪的话……
程宗扬猛地一挺身,肉棒重重顶入阮香凝体内。他翻过身,将阮香凝压到身
下,一边挺动一边笑道:「光玉姬……要不是那头野猪不解风情,可能我连输都
不知道怎么输的。眼下她既然露出马脚,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如意。哈哈,说不
定能给你找个伴,让汉国未来的皇后跟你一道光着屁股,被主子享用。」
阮香凝娇滴滴道:「是,老爷……」
…………………………………………………………………………………
荒唐过后,程宗扬像一只夹起尾巴的大灰狼,一脸道貌岸然地出现在隔壁的
房间内,笑眯眯道:「合德姑娘,怎么样啊?」
换了一身宫装的友通期仿佛一株带着露水的琼花,鲜丽动人,她侧身施礼,
玉脸微红地说道:「多谢程大夫,奴家都已经准备好了。」
江映秋昨晚与程宗扬只隔了一道帷幕,两边呼吸之声相闻,彼此都知道对方
做了些什么。此时她双腿还微微发抖,脸上努力摆出女傅的威严之态,「本傅已
经给她讲过宫中的礼仪,平常的衣着妆扮,还有父母的名讳,家中的陈设……」
「这些都不重要。」程宗扬道:「重要的是怎么迷住天子——只要能把天子
迷倒,浑身都是破绽也不算事。若是迷不住天子,就算没有一丝破绽,那也是白
搭。」
江女傅低头道:「是。」
友通期玉脸微红,掩口笑道:「江女傅都已经教过我了。」
「她亲自教的?」
友通期红着脸点了点头。
「行了。就记住一条:别让他随随便便就吃到饱。吃得越容易,男人越不知
道珍惜,吊着他的胃口,少少给他点甜头,抻着他,才是王道。」
友通期大胆地抬起眼睛,「你呢?」
「我?我不一样。」程宗扬笑道:「像你这样的,我一口气连吃几个都不会
饱。比这个,天子可差远了。」
友通期红唇轻动,耳语般呢喃道:「你不想尝尝吗?」
不知道是谁教的,就这么几天,小姑娘声音中便多了种勾人的韵致,一喘一
息,都带着荡人心魄的风情。
程宗扬看得微一愣神,然后道:「你出师了。天子的禁脔,我要是尝一口,
立马就是灭九族的下场,还是免了吧。」
友通期娇声道:「奴家听姊姊们说,程大夫很厉害呢……」
「赶紧忘掉!这种浑话千万别想!就当没听见过。你是天子嫔妃,别总琢磨
臣子裤裆里那点事!」程宗扬环顾左右,「这是谁教的?」
罂粟女和蛇夫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惊理那小蹄子!」
「你们是看她不在场吧?」程宗扬瞪了她们一眼,然后对友通期道:「这里
的事你情统统忘掉。从现在开始,你就是皇后娘娘的亲妹,昭阳殿的主人,赵昭
仪赵合德。」
友通期敛衣垂首,温婉地说道:「是。」
程宗扬呼了口气,扭头道:「你们两个谁去?」
罂粟女道:「奴婢愿往。」
「小心点。」程宗扬警告道:「你可是我的侍奴,千万别让天子对你起了不
该起心思。」
蛇夫人笑道:「主子放心。罂奴若是忘了给主子守贞,她身上的纹身都不答
应。要不然也不会让她入宫。」
「你们紫妈妈主内,怎么安排,她说了算。」程宗扬道:「卓美人儿呢?」
…………………………………………………………………………………
卓云君玉脸含霜,手里拿着一根戒尺,重重打下。「啪」的一声,身前那只
白如雪玉的小手便多一条血痕。
赵合德咬紧嘴唇,泪水在眼眶里一个劲儿打转,终于还是忍住没有流出来。
「灵台虽仅方寸,天地自在其间。」卓云君道:「世间炼气之法数不胜数,
我太乙真宗秘传唯有十六字:气之所行,如挟雷霆,一呼一吸,百脉俱震——再
来!」
赵合德深深吸了口气,闭上双眼,两手放在身侧,似握非握,静下心感觉着
真气的运转。渐渐的,她仿佛听到真气行进时带着隐隐的雷声,无数微不可见的
雷霆在真气中交织闪动,不停淬炼着经脉。
她手背上的血痕渐渐消失,重新变得白如脂玉。慢慢的,肌肤仿佛透出一层
朦胧的莹光,皎如明月。
「可惜她入门晚了十年,不然此女可有望大道。」卓云君私下叹息道。
「气之所行,如挟雷霆——这秘诀你连我都没说过。」
「这是太乙真宗秘传心法,旁人若是修习,需得散功重修。再说……」卓云
君喟叹一声,「主子天纵其材,哪里还需要修习?」
卓云君亲眼看着他不到两年时间,便从一个不懂修行的普通人,一路升到五
级坐照境,距离坐照巅峰也仅一步之遥。除了天纵之材,她还能说什么?
程宗扬玩笑道:「你觉得我有望大道吗?」
卓云君嫣然笑道:「主子身为掌教真人,足下所履,即是大道。」
程宗扬笑了一声,「你把她收入门下了?」
卓云君摇头道:「她想拜入我门下,斩除俗缘,被我拒绝了。」
「哦?」
卓云君瞥了他一眼,眼角一丝笑意媚艳入骨,「我与她只是姊妹相称。也免
了日后再改称呼。」
程宗扬摇了摇手指,「我可不是什么都要往篮子里捡的人。你有机会可以问
问她的心思,是想就这么隐居,还是嫁人——我刚认了一个大哥,是做生意的。
这些年忙于商贾,一直没有婚娶。相貌、人品、家世都比我强那么一点点。」
「主子可不要认错了。此女虽是稚龄,稍显不足,但已经堪称国色,再有一
年半载,便是倾城之姿。」
程宗扬叹了口气,「我以前无聊的时候,倒是想过收尽天下绝色,尤其是合
德这样注定青史留名的绝代佳人。但是现在……」
程宗扬摸了摸下巴,喃喃道:「下不去手啊……」
卓云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然后轻啐一口。
程宗扬勃然大怒,顾不得车马在外等候,当场扯下卓云君的衣带,把她压在
身下,来了一场盘肠大战。
第七章
「九月十三,赵后之妹合德入宫。合德年方十六,有殊色,天子见而悦之,
赐居昭阳殿……」
「是夜帝幸昭阳殿,七日不出。合德肌肤丰腴,遍体如脂,以脯属体,无所
不靡,帝称之为」温柔乡『……累诏封昭仪,赏金马一对,明珠十斛,金银、丝
帛、白璧、名香、裘服、珊瑚……奇珍异宝无算。其宫人、内侍封赏之厚,数倍
于他处,荣宠之盛,一时无比……「程宗扬把那本手抄的小册子往案上一扔,」
七日不出——他们还真能编得出来!赵昭仪入宫才几天?「
徐璜唉声叹气地说道:「我都没敢让天子知道。」
具瑗尖声道:「这帮杀千刀的文贼!让咱家逮到,非族了他不可!」
「没找到人吗?这书是哪儿来的?」
「槐市。」单超道:「查到的就有好几十本,都是些无主的摊位。」
程宗扬去过槐市,知道里面有一种无主的摊位,书籍、器具都摆在摊上,但
货主不在场。有人愿拿,丢下几个钱就可以拿走,买卖双方互不见面,更没有讨
价还价,颇具君子之风,没想到会被人用来当作散播谣言的平台。
徐璜恨声道:「我明日便带人封了槐市!让那些贼子敢诬蔑天子!」
「万万不可!」程宗扬道:「这些卷册都是手抄的,再多也多不到哪里去。
封了槐市,可是关系到洛都数以万计的文人学子,没事也要引出事来。」
「那你说怎生办?跟他们说这都是瞎扯?」
程宗扬道:「什么都办不了,什么都不能办。对付这种七实三虚的流言,只
能忍,等它自己消停。你看这小册子,里面有帝王,有美女,有后宫秘辛,还有
最吸引人眼球的艳情绯闻,虽然不长,但所有内容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最能引起
话题和看客的兴趣。要是去辩解的话,只会越描越黑。」
具瑗不相信,「世上哪有这般道理?他们随意编造,我连辩都辩不得?」
「还真是这样。这种流言就跟野草一样,烧不尽,铲不尽。要想清除,除非
找到根子。」
「根子?」
「公公不会以为这流言是哪个闲人随便编出来的吧?」
徐璜倒是有些犹豫,「不是闲人?」
「哪个闲人会抄几十上百本,然后放到槐市传播?还专门摆出来几十个无主
的摊位?」
徐璜明白过来,恨恨一擂几案,「该死!」
「让我说,这种事要不就别管,权当不知道。要不就找到根子,把背后的指
使者给挖出来。最怕的就是摆出要管的架势,其实不管,那根本就是嫌流言传得
不够快,官府帮着传播。」
一直没开口的唐衡说道:「程大行此言——颇为有理。」
具瑗道:「我等为天子分忧,怎能什么都不做?」
左悺细声道:「那便找根子,把根子挖出来。」
单超冷哼道:「那还用找吗?」
说话间,一名小黄门进来,说是绣衣使者江充来访。众人赶紧藏好那本《飞
燕外传》,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江充一手处置巫蛊案,在洛都已经是声名赫赫,几位中常侍也不敢怠慢,他
一进来便纷纷起身。
江充略一见礼,便拿出一本手抄的小册子,「这本书你们知道吗?」
徐璜满面堆笑道:「什么书?咱家不大识字……」
「诬蔑天子,语涉宫禁,狂悖无礼,莫此为甚!」江充骈起双指,用力敲着
那本小册子,厉声道:「这是一本秽书!」
徐璜一脸震惊,「谁这么大胆?」
「查!」江充道:「太后的意思是一查到底!你们立刻传檄天下郡国,严禁
这本秽书流传,有敢贩卖、抄录、传阅者,杀无赦!」
几名中常侍的目光同时落在程宗扬身上。程宗扬头一低,只当不知道。
唐衡说道:「只怕不妥。这本……秽书,眼下只在洛都流传,所知者并无多
少。若是传檄四方,反倒引得尽人皆知。」
江充皱起眉头,冷冷道:「依唐常侍之见呢?」
「当找其根源。看是谁在背后炮制谣言。」
「那些贩卖、抄录、传阅之人呢?」
唐衡默然不语。
江充寒声道:「不去彻查贩卖、抄录、传阅之人,如何去找其根源?唐常侍
莫非是有意推托?」
唐衡拱手道:「唐某不敢。」
江充还待再说,一只手忽然伸来,拿过他手上的册子。
蔡敬仲刚进来,一边翻着册子,一边道:「出了何事?」
江充道:「城中发现有人传阅诽谤天子的秽书,太后大怒,下令查禁。」
「如何查禁?」
「贩卖、抄录、传阅者,杀无赦!」
蔡敬仲一怔,「怎么不早说?你们看了吗?」
五名中常侍齐齐摇头,徐璜头摇得跟拨郎鼓似的,「咱不识字。」
蔡敬仲迟疑道:「江绣使,你看了吧?」
江充闭紧嘴巴。
蔡敬仲默默摘下貂蝉冠,跪在江充面前,说道:「老奴该死,还求江绣使赏
个全尸。」
江充脸色由白转青,最后一跺脚,抓过小册子,转身离开。
徐璜等人一边掩口偷笑,一边互相施了个眼色,然后借口有事,纷纷走人。
徐璜临走时悄悄推了程宗扬一把,低声道:「利钱!」
殿内只剩下两人,顿时显得空旷起来。程宗扬跪坐得难受,伸开两腿,换了
个箕坐的姿势,一边道:「你这么当着众人的面把江充气走,不怕太后不满?」
「你听他瞎扯。」蔡敬仲不以为然地说道:「这种馊主意,顶风能臭出十好
几里去,也就他想得出来。一屋子都是下面挨过刀的内臣,他扯着太后的虎皮吓
唬谁呢?」
「你说他是拿着太后的名头吓唬人,跟太后没关系?」
「要是太后的意思,我能不知道?还不是吕巨君私下指使的。」
听到吕巨君的名字,程宗扬就有点头痛,「还真不消停……喂,人家又问利
钱了。」
「好说。单超二十万,徐唐左具十六万,六折九万六。现在要,我现在就给
他们。要是等到下个月,单超五十万,余下四人四十万,六折二十四万。再等一
个月,本利翻倍,单超二百万,余下四人一百二十八万!让他们自己琢磨去。」
「行了。让你一说,他们连家底都得赔给你。对了,上次那马怎么说?不会
真送上林苑去吧?」
「书简呢?」
程宗扬随身带着,当即从袖里拿出来。
蔡敬仲拿起书刀刻了几个字,然后用朱砂一涂,原样掷还。
「什么意思?」
蔡敬仲轻飘飘吐出两个字,「漂没。」
「什么漂没?」
「怎么漂没随你。比方说船翻了,所有马匹都漂走了。」
程宗扬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合著蔡敬仲的意思是随便报个翻船,天子征用这
二百匹马就当是打水漂了。
「这行吗?」太儿戏了吧?二百匹马啊,全打水漂也能漂半条洛水的。
蔡敬仲道:「宫里出钱了吗?」
「没有。」
「宫里出人了吗?」
「没有。」
「宫里出船了吗?」
「也没有……我懂了,反正宫里什么也没少,就当没这回事得了。」
「胡说。」蔡敬仲严肃地说道:「宫里的事最讲规矩:漂没就是漂没,岂能
当作没有?」
「行行……你说漂没就漂没。」程宗扬一边收起木简,一边随便往上看了一
眼,忽然一愣,叫道:「等会儿!不是二百匹吗?怎么写的六百?」
「反正是漂没,你管它是多少呢?」蔡敬仲道:「你就按六百匹报,我再从
上林苑弄四百匹马出来,你替我卖了。」
程宗扬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从上林苑偷马出来往外卖?你就不怕查?」
「我都快死了还怕什么?」蔡敬仲道:「你可得快点。早点办完我早点死,
实验室的事可不能耽误。」
「……大哥,你为了科学,还真是什么都能豁出去啊。」程宗扬不放心地说
道:「你不会哪天为了给实验室筹钱,把我都卖了吧?」
「这个笑话很无聊。」蔡敬仲起身就走,对他的笑话嗤之以鼻。
等走到殿门边,蔡敬仲忽然转过身,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我说——你很值
钱吗?」
程宗扬使劲摇头,「不值钱!」
蔡敬仲头一扭,「当我没问。」
「……我能当你没问过吗?合著我要值点钱,你还真把我给卖了?大哥,你
赶紧去江州吧,别在这里祸害了。」
…………………………………………………………………………………
秋风瑟瑟,触体生寒。程宗扬扶了扶进贤冠,然后下了马车,从怀里取出竹
制的名刺,递给门前的谒者,「鸿胪寺大行令程,求见大司农。」
谒者接过名刺,进去通报。少顷打开大门,请车马入内。
宁成在舞都太守任上不过数月,便先后除掉平亭侯和当地十余家豪强,杀戮
过千,破家无数。如今的江充虽然声名雀起,但他是一步登天的幸进之徒,根本
无法和宁成这种资历深厚的酷吏相比。
宁成在舞都的铁腕引起不少非议,令人没想到的是,他卸任舞都太守之后,
竟然一跃为大司农。大司农位列九卿之一,掌管朝廷的钱粮赋税以及官营产业。
汉国岁入四百余万金铢,归天子私人掌管的少府占了四分之一,其余都由大司农
管理。宁成坐上这个位子,可谓是位高权重。
程宗扬也觉得他这一步跃得蹊跷。甚至私底下猜测,老宁恐怕是偷偷给天子
塞钱了——宁成虽然是酷吏,但不代表他不会变通。自己一个外乡人都能摸到西
邸的路子,何况宁成这种精明果决的资深官吏?
毕竟是说得上话的熟人,得知宁成奉诏进京,程宗扬没有耽误,第一时间就
赶来拜访。
宁成气色很不错,虽然官职高升,但并没有摆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子,言谈
间也没有什么生疏,倒是很直白地告诉程宗扬,自己急需用钱,能不能将七里坊
和首阳山铜矿的股份折现?
程宗扬有些意外,七里坊和首阳山铜矿虽然刚起步,还谈不上什么收益,但
将来都是能下金蛋的母鸡,宁成愿意卖出股份,对自己来说当然是好事,问题是
自己也缺钱得紧。可如果宁成因为急于用钱,把股份转卖给他人,自己想再收回
来就千难万难了。
程宗扬思索片刻,然后道:「宁公用钱,只管吩咐在下便是。不知宁公还差
多少?」
宁成很爽快地说道:「一千万钱。」
「什么时候?」
「三日之内。」
程宗扬一听就心里有数,宁成还真是给天子送钱的。大司农这个位置,宁成
不是不够格,但同样有资格的至少也能数出十个。宁成能从群臣之中脱颖而出,
这一千万钱功不可没。这可是大司农,实打实的要职,天子还真是什么都敢卖。
但想到传说中那个西邸连三公都卖,而且还讨价还价,这也不算奇怪了。
既然关系到宁成的前程,程宗扬也不敢耽误,他长身而起,揖手道:「三日
之内必定奉上。」
程宗扬说到做到,三日后便将五千金铢送入宁成的府邸。宁成没说什么,但
能看出他很松了口气,甚至暗示,他主掌的明法科,可以给程宗扬留一个名额。
但对程宗扬来说,这五千金铢出得可没有那么轻松。也不知道蔡敬仲用了什
么手段,真从上林苑弄出来四百匹马。加上原来的二百匹马,六百匹马总共才卖
了一万金铢——平均每匹不过三万多钱。要知道程郑的二百匹马都是能够充当战
马的上等良驹,那四百匹还是御马,这样的价格出手至少亏了三成。但程宗扬也
没有办法,这批马不但数量大,还有御马的标记,宁成又急等用钱,有能力并且
有胆量吃下这批货的商贾实在不多。最后还是由程郑出面,私下找到晴州商会的
大买家才脱的手。
「吸血鬼啊!」程宗扬无奈叹道。
这些马匹按市价当在一万五千金铢以上,晴州商会压下五千,宁成又拿走五
千,自己只落下五千金铢,等于有四百匹马都打了水漂——这事他都没敢跟老蔡
提,老蔡要是知道有人敢这么吸他的血,不知道会不会把自己咬死。
家主急于用钱,秦桧也是无奈,只好劝慰道:「钱铢便也罢了,倒是宁公的
心意不好白费了。」
五千金铢收回两处股权,还附送一个名额,宁成这也算够意思了。
程宗扬道:「你们有谁想当官吗?」
在场的诸人齐齐摇头。
「老敖跑哪儿去了?」程宗扬道:「他不是当官挺上劲吗?」
冯源道:「你让他当官还行,让他考明法科可不成——斗大的字他也识不了
一箩筐。」
程宗扬想想,就老敖那文化素质,在佣兵团是够使了,要去考明法科,纯粹
是给宁成添堵的。
秦桧提醒道:「咱们用不了,云家也许有兴趣。」
程宗扬道:「云家得用的人已经花钱走了西邸,或大或小都是官了。这要是
察廉正合适,明法就算给云家,也是鸡肋。」
程宗扬还在考虑人选,冯源在旁边道:「程头儿,你不是看中那位班先生了
吗?给他不就得了。」
「开什么玩笑。」程宗扬道:「这回谁要是不开眼把他举荐上去,我也得想
办法把他给拉下来——他要跑去当官,将来谁给我办事?」
冯源笑道:「程头儿,你这话要让班先生听见,非得翻脸啊。」
程宗扬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是为他的前途着想。他要考中明法科,将来平
平常常做个小吏,还真不如跟着我干呢。」
高智商道:「没人要?给义纵呗。那小子削尖了脑袋想当官呢。」
义纵?义纵的姊姊可是吕雉的心腹,程宗扬压根没往他身上想。
高智商道:「他姊是他姊,他是他。那小子坏是坏,倒是讲点义气,而且他
胆子够大,把名额给他,保证亏不了。」
听到义纵胆大,程宗扬有些心动。自己在汉国,也许真需要几个胆大敢赌的
亡命徒。
一屋子人都拿不出人选,最后程宗扬拍板道:「就他了!」
刚商量了一件事,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猛兽般的低吼,接著「呯」的一声。众
人出去看时,却是吴三桂和青面兽掰腕子,将石桌压得碎裂。
程宗扬一阵心痛,这可是文泽留下的遗物,刚搬进来没几天,就被这俩货给
毁了,当下黑着脸道:「你们两个是吃饱撑的!」
青面兽抓了抓脑袋,还没开口,冯源便问道:「老兽,你不是跟延香在煎药
吗?」
青面兽一拍脑袋,撒腿冲到厨下,不一会儿拎着一只巨大的砂锅出来,里面
的药汤已经熬干了,只剩黑乎乎的药渣。
程宗扬恼道:「这是你叔公的锅吧?一副三十银铢的药你都能忘了?你是不
是屁眼儿大的连心都掉了?」
青面兽垂着头,从屁股后面又摸出一只砂锅。里面的药材早就炭化了,黑乎
乎一团,连模样都看不出来。
卢景嗅了嗅,不由变了脸色,「这是最里面那一锅?」
「剧大侠的?」程宗扬接过来一看,顿时气了个倒仰,「这里面单是一味党
参就要三个金铢!你熬成这样是炼丹呢?延香呢?不是她在看火的吗?」
吴三桂站起身,讪讪道:「老敖找她办点事,托我代看一会儿……我跟老兽
聊得高兴,就给忘了。」
「干!」程宗扬气急败坏地说道:「看你们看的破事!药熬坏了是小事,耽
误了服药怎么办?」
程郑打圆场道:「都是一群糙老爷们儿,一个比一个心粗,再说受伤的兄弟
那么多,指望延香姑娘自己也忙不过来。」
程宗扬在步广里的宅子陷到地下,为了避人耳目,伤者原本都分散在各处。
前几日程郑拿来地契,得知文泽的故宅如今还空着,他又掩藏得好,没有露出过
手尾,程宗扬索性把伤号都聚在一处。眼下伤势最重的是剧孟,其次是哈米蚩,
刘诏和高智商是腿上中刀,不便行走,富安的伤也没有好利落,再加上卢景救助
剧孟时大耗真元,最多的时候厨下一字摆开六口药锅,全靠延香自己照应。
自己手下一群糙汉,上阵厮杀一个顶俩,让他们蹲在炉子边,盯着火候,熬
药、加柴、添水……那可真是要了老命了。这不延香刚出去一会儿,六锅药就熬
废了四锅。
可自己偏偏又不能说什么——自己知道老敖以前在佣兵团和月霜搭班子,对
月丫头很有那么点意思,好不容易老敖移情别恋,跟延香勾勾搭搭,而且还没有
什么过分的举止,就是逛个街什么的,自己凭什么拦着?
除了延香,院子里的女人就剩下王蕙,可她是大小姐出身,别说伺候别人,
老秦还得伺候她呢。至于自己身边那几个侍奴,罂奴陪友通期入宫,惊理在看着
孙寿,剩下的无论卓云君还是阮香琳,都不适合在人前露脸。
正头痛间,斯明信忽然从厢房出来,用阴冷的声音道:「醒了。」
程宗扬有点莫名其妙,这边卢景已经跳了起来,「老剧醒了!?」
…………………………………………………………………………………
剧孟受伤的眼眶被缠上纱布,顶着一个参差不齐的大光头,虽然整个人都瘦
得脱形,但仅剩的一只眼睛目光依然犀利。
卢景臭着脸道:「瞪啥呢?认识我不?」说着伸出一根中指,在他眼前晃了
晃,「是几?」
剧孟咧了咧嘴,似乎想笑骂,却只发出一阵嘶哑之极的呜咽声。
卢景鼻子一酸,「你个鸟货,怎么哑巴了……」
剧孟又说了句什么,但喉中发出的怪声让他自己也皱起眉。
秦桧道:「剧大侠醒了是好事,大家先别围着,让剧大侠先静静神。四爷、
五爷,你们坐下来歇歇。我去熬些粥。主公,是不是知会郭大侠一声?」
「当然要告诉他。」救出剧孟,郭解的门客也出了不少力,通知郭解自是应
该的,不过程宗扬又特意吩咐一句,「这个地方最好别暴露。」
秦桧心下会意,找到冯大法商量几句。冯源点了点头,自去通知郭解。
房里只剩下斯明信、卢景和程宗扬,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剧孟喉咙被热炭烫
过,无法说话,但他不停地发着声音,似乎急切地想说什么。
卢景凑在他旁边猜着,「郭解?赵王?刘丹那孙子?要吃饭?……莫非你说
的是酒?我说,你这厮不会还在惦记我那点酒吧?」
剧孟越发着急,呜哑呜哑说个不停。
斯明信冷着脸道:「我现在就传你腹语之术,只要用心,七日就能学会。」
剧孟用独目狠狠翻了他一个白眼。
程宗扬眼看不是事,抄起铜盆出去,不一会儿装了一盆沙土回来,放到剧孟
手边。
剧孟反应过来,立刻用仅存的手指在沙上勉力写了一个「眭」字。
「眭弘?」
剧孟用力点头。
「眭弘没事。」程宗扬道:「他被人救走了。你放心,整个汉国都没人能动
他一根汗毛——连天子都不能。」
剧孟松了口气,又在沙上写道:「刘彭祖?」
「死了。赵王刘彭祖因为巫蛊、谋反,已经被太后赐死。还有朱安世,也被
斩首了。」
剧孟手指微微一抖,脸上露出惊喜交加的表情,在沙上慢慢写道:「元非梦
耶?」
程宗扬用力点了下头,「剧大侠,看不出你还是有文化的人呢。」
剧孟继续写道:「刀……」
程宗扬二话不说,从怀中取出珊瑚匕首,放到他手上。
剧孟手掌已经残缺大半,但一摸到那柄匕首,眼睛就是一亮,整个人的精气
神都仿佛回来了。
卢景忍不住道:「喂喂,我跟老四俩大活人还在这儿呢。」
剧孟在沙上写了两个字,「啊……呸!」
「嘿!你个鸟货!」卢景挂着眼泪笑出声来。
程宗扬以前没有跟剧孟打过交道,但就眼前所见,足以令他心生敬意。他身
体残了大半,换作别人,不是嚎啕痛哭,就是心如死灰,要不然便是满腔恨意,
大骂贼老天对自己不公。剧孟却是丝毫不放在心上,反而还有间心跟斯明信和卢
景开玩笑。唯大英雄能真本色,不说别的,单是他这份豁达豪爽的气度,便能当
得上英雄豪杰这四个字。
秦桧不愧是专业伺候老婆的好手,一锅白粥熬得又香又浓。剧孟一口气喝了
两碗,还要再喝,被卢景劈手把碗夺走。剧孟虎目含泪,一把扯开衣衫,露出胸
膛上方的伤口,用力指了指,眼神既悲壮又委屈,终于成功又混了碗粥喝。
剧孟两只手总共只剩下五根手指,他不肯让人喂,只勉强捧着碗喝,不一会
儿又一碗白粥下肚。
程宗扬道:「剧大侠,你胃口刚开,真不能多喝了。」
剧孟恋恋不舍地放下碗,赞许地看了秦桧一眼,先抬起右手,想挑起拇指,
接着意识到自己右手只剩下小指和无名指,随即又换左手,但他左手拇指也被砍
掉,终于没能挑起。剧孟微微一怔,只有这一瞬间才流露出一丝伤感。
程宗扬也忍不住鼻子发酸,低声道:「剧大侠,让你受苦了。」
剧孟用残缺的手掌一抹嘴,在沙上写道:「既来之,则安之!」
一个时辰之后,一身布衣的郭解独自来到院中。他们两人一个说一个写,中
间又休息几次,断断续续一直交谈到深夜。
临别时,郭解握着剧孟残缺的手掌,良久不语,最后躬身长揖一礼。
剧孟豪爽地挥挥手。他已经把自己的门客、追随者,都交给了郭解。虽然刘
彭祖已死,但眭弘逃亡,他本人的名字也在官府通缉的名单上。事涉谋反,他此
时虽然脱身,往后也只能隐姓埋名,藏身于江湖。
卢景和斯明信都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他,但剧孟眼下的状况显然不是谈话的
时候,两人默契地没有开口,只是临睡前又联手帮剧孟舒通了一番经络,帮他培
根固元,尽快恢复。
第八章
洛都北宫。北寺狱。
甬道内的空气依旧污浊,虽然那股呛人的恶臭淡了几分,空气中却有一股血
肉焦糊的味道挥之不去,总之还是令人掩鼻。
昏暗的夹墙内,身穿黑衣,脸色苍白的内侍像影子一样移动着,他的长衣垂
在地上,就像一只拖着尾巴的老鼠在阴影中出没。领路的内侍还是上次那一位,
他是北寺狱出来的老人,在宫里的路数极熟。跟在他身后的程宗扬却换了一副模
样,他黏上假胡须,用黄连水涂了肤色,还在左边的靴子里塞了块鹅卵石,作出
微跛的姿态。
上一次进入北寺狱,程宗扬是通过孙寿的关系找到此人,还拿到了胡夫人的
手书。但程宗扬一直摸不清胡夫人的底细,对她始终心存忌惮,等闲不想和那个
女人打交道。这一次他是通过郭解的路子进入北寺狱,不仅绕过胡夫人,甚至连
孙寿也不知情,可没想到找到的还是同一人。
火光透过墙上的窥视孔,落入墙内,将内侍苍白的面孔映得时隐时现。耳边
不时传来刺耳的惨叫,还有寺人们公鸭一样又尖又硬的笑声。和上一次相比,寺
人们的笑声更加恣意嚣张,肆无忌惮。
赵王刘彭祖的尸身已经被运回封地,他运气不错,朝廷看在宗室的份上,依
旧允许他按照诸侯王的规制入葬。刘丹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他被废为庶人,取
消了宗室的身份,又依罪定为大辟,在狱中等待斩首。眼下虽然还活着,但已经
等于是个死人。
江充因为巫蛊案,当初对他严加考掠,后来巫蛊案被吕闳所阻,江充只好罢
手,但刘丹的噩梦才刚刚开始。那些寺人都是身体残缺,心思阴微之辈,又被拘
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中,心态一个比一个扭曲,平日便以折磨囚犯为乐。尤其是刘
丹这样曾经的贵人,如今沦入狱中论罪待死,再没有任何出头的机会,是他们最
喜欢炮制的下脚料。
刘丹此时已经体无完肤,身上一片一片,都是烙铁留下的焦黑烙痕,他头发
胡须都被烙铁烫光,从头到脚伤痕累累,幸好天气转冷,不然整个人都该被苍蝇
盖住。那些寺人也是好手段,此时刘丹被钉在木架上,就像一块濒死的臭肉,只
偶尔发出细微的呼吸,偏偏还不得死。
此前因为查案,那些寺人多少还要收敛几分。眼下江充被迫停止对巫蛊案的
追查,外面的官员绝足不入,整个北寺狱又成为这些寺人的天下,行事更是百无
禁忌。刘丹是主犯,那些寺人还给他留了口气,与他同时被送入北寺狱的赵王庶
出子女,已经有好几个被拷掠致死。
领路的内侍甚至不乏得意地程宗扬炫耀,那些龙子凤孙,金枝玉叶,如何向
那些寺人乞求讨饶,结果还是像臭虫一样被寺人们笑眯眯地一点一点捺死。
内侍停下脚步,往狱中指了指,一边发出「嘶嘶」的笑声,「你瞧,那个是
赵逆的女儿。」
北寺狱的墙壁是夯土垒成,厚度超过两尺,由于通风不畅,平常极为潮湿。
牢内的照明都是火把,长年烟熏火燎,墙壁和屋梁都被熏得发黑。籍着摇动的火
光下,能看到牢狱一角铺着一堆稻草,一个戴着木枷的女子伏在上面,她衣裳鞋
袜都被剥得干干净净,裸露出白晰的肉体。一名寺人趴在她身上,挺着腰腹顶住
她的屁股用力耸动,巨大的阴影落在斑驳的泥墙上,如同一只正在噬人的怪兽。
那女子双手捧着木枷,头脸埋在稻草中。虽然看不到面孔,但身子看起来颇
为年轻。她头发乱纷纷挽成一团,上面还沾着枯黄的草茎,然而用来夹住头发的
一支最简单的两股钗,却是金制的凤钗。
「乱伦败德的下流胚子,」内侍满脸不屑地啐道:「跟逆贼刘丹乱伦的就有
她。一个下贱的淫材儿,入了北寺狱还当自己是翁主贵人。寺署问她怎么和刘逆
乱伦,她还敢摆脸色。惹得寺署不高兴,让人拿来木桶给她溺了几次水。」
内侍像提到什么好玩的趣事一样「嘶嘶」笑了起来,「……刚溺了两次,这
小贱人就服帖了。寺署想让她丢丑,先给她喂了药,然后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弄
了她一遍。这小贱人被弄得泄了十几次身,晕了四五次,后来一见到寺署那根镏
银的物件,就直打哆嗦。」
内侍压低声音,「你要是想弄,我把她叫过来。只要你发句话,保证听话,
要圆就圆,要扁就扁,随你怎么揉捏……」
程宗扬道:「这不好吧?」
「这有什么?」内侍满不在乎地说道:「那小贱人生得嫩,又是个浪货,弄
着爽利,就这几天,狱里上上下下便都弄过她。换成你这种热乎乎的真物件,她
求都求不来呢。」
「再怎么说,她也是赵王的女儿,天子的亲族。」
内侍「嘶嘶」笑了两声,尖声细气地说道:「你想的多了。赵逆犯的是谋逆
的大罪,能赏个全尸已经是圣上开恩。这些逆匪家属都已经被贬为庶人,销去谱
牒,哪儿还有什么身份?再说了,只要入了我们北寺狱,必定没有冤枉的。左右
是一班该死的罪囚……」说着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贴在程宗扬耳边低声道:「若
是给了她们体面,怎么对得起太后娘娘和圣上的谕旨?」
程宗扬没有作声。吕雉和刘骜未必有这个意思,但北寺狱是宫里的监狱,这
些寺人为了讨好主子,把谋逆的囚犯作践得越狠,越显得对太后娘娘忠心。他们
要是反过来,对囚犯嘘寒问暖,只怕下一个死的就是他们。
领路的内侍又道:「她们若是受不得这些,尽可以求死嘛。他们愿意死,咱
们也不拦着。有道是一死百了,上面的人也高兴。她们舍不得死,怨得谁来?咱
们这里是北寺狱,又不是王邸,既不肯死,又想要体面,哪儿有这种好事?」
他说得好听,可程宗扬听说过狱中的情形。在北寺狱的寺人手下,求死也不
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有人自尽到一半,被寺人发觉,解救下来,又用烙铁活活
烙死的例子。救人再处死,看似多此一举,其实是为了震慑狱中的囚徒,让那些
囚犯知道,他们的生死都在这些寺人一念之间。
事实上,北寺狱里除了这批囚犯,还有犯了事的宫人和太监被送来受惩诫,
便是宫奴,也不至于受此待遇。赵王一系已经没有出头可能,虽然活着,也等于
是死人了。正如那内侍说的,上面把这些谋逆的罪囚扔到北寺狱,就是让他们肆
意作践的。那些囚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为了苟延残喘,只能抛弃所有的尊严
和体面,用尽一切办法去讨好那些寺人。这种情形下,作出什么羞耻的勾当都不
奇怪。
「那些死了的,狱里怎么处置?」
「记过档,拉出去埋了便是。」
「埋在什么地方?」
「濯龙园后边就有一片乱坟岗。」
「有人管吗?」
「一帮死囚,谁会来管?」内侍道:「这些都是赵逆的罪属,本来就不是什
么好货色。便是把她们作践死,也是罪有应得。」
程宗扬点了点头。
那内侍见他没有开口,料想是没有看中,也不再多说,领着他往里面走去。
旁边的牢房里,一名女子跪在地上,被两个寺人夹在中间,肌肤像雪一样,
白得耀眼。
领路的内侍嘻笑道:「那个是赵逆的宠姬,说是冰肌玉骨,平常出恭用的都
是丝帛,还得四五个婢女服侍着,拿香汤涤洗。刚进来时,大伙叫来一看,后庭
果然养得又鲜又嫩,真跟一朵花似的,说不得,一人采了一回……」
另一间牢房内,一个男子被吊在梁上,一名寺人正拿着薄刃,一点一点剔着
他腿上的肉。旁边一名女子赤条条躺在地上,她手上带着铁镣,白生生的双腿向
上跷起,被另一名寺人扛在肩上。那寺人腰间绑着一根木制的阳具,正在她蜜穴
间戳弄。
「那个是赵逆的庶子,刚成亲不到三日,就被送到狱里。」
「那是他妻子?」
内侍笑道:「他新娶的妻子倒是个烈性的,入狱第二天就自尽了。那个是他
的宠妾。听说他背地里藏了不少金银珠宝,少不得要一一逼问出来。」
说话间,那名寺人拔出阳具,然后抱住那女子的屁股往上一抬,淌满淫液的
木棒硬梆梆顶到她臀间,用力插了进去,一边对受刑的赵王庶子尖笑道:「这贱
人生得好妙物,弄起来着实爽利。」
程宗扬道:「寺人也会爽?」
「哎哟,贵人,你这话说的——咱是少点了物件,可以前也是男人不是?算
起来拢共也就缺了二两肉,又不是缺心眼儿。再说了,」那寺人压低声音,「这
些可都是金枝玉叶,就算过过干瘾,心里头也爽快。」
太监生理有缺陷,心理上不见得没有欲望。汉代自己不知道,但到了明代,
太监光明正大娶妻娶妾的就有一堆,甚至还有争风吃醋,弄出人命的……
再往前,是一间用来刑讯的牢房,几个女子脱得光溜溜一丝不挂,只在左脚
拴着铁镣,正裸著白生生的身子起舞。周围坐着几个寺人,都是阉割过的,此时
光着身子,裸露着或胖或瘦的身体,各自搂着一个赤裸的妇人正在取乐。墙边数
名罪妇跪成一排,在旁服侍,那些寺人一个个志满意得,不时发出肆意的大笑。
其中一个肥胖的太监满面堆笑,在他面前,还跪着一名赤裸的妇人,她上身
后仰,双膝分开,两手伸到腹下,正拿着一根镏银的假阳具,在穴中来回抽送。
平城君此时早没有往日尊荣,就像一个下贱的娼妓,当着一群阉奴的面,一
边自慰,一边浪叫。她头发被髡去,只剩下寸许长短,两手的尾指都被折断,软
搭搭的歪到一边。那根镏银的假阳具沾满淫液,硬梆梆插在她敞露的秘处,随着
淫具的进出,她蜜穴微微抽动着,在火光下纤毫毕露。能看到她臀间还塞着一只
硬物,却是一只木制的人偶。
不多时,平城君身体抽搐起来。她双手剥开下体,哆嗦着开始泄身。肥胖的
寺署乐不可支,双手抚掌,哈哈大笑。平城君竭力张开双膝,敞露着下体,让众
人观赏她泄身的淫态。淫液顺着大腿直淌下来,湿淋淋洒在地上。忽然那根镏银
的阳具一滑,从穴中掉落出来。
胖太监脸色猛然一变,挺起身,一脚重重踢在平城君腹下。平城君被踢得滚
到一边,她双手捂住下体,紧紧夹着双腿,身体像触电一样颤抖起来,喉中发出
一阵奇怪的「呵呵」声。
程宗扬立在窗边,神情不住变幻。
内侍暧昧地笑道:「贵人原来喜欢这号的……这罪奴的罪名已经定下来了,
判的大辟,后日就要拉到街上斩首。」
程宗扬皱眉道:「这么快?」
内侍附到他耳边,「有人想让她早些闭嘴——那罪奴是个好啰嗦的,江绣使
结案的时候,特意让人把她和刘逆的舌头都烙掉了。」
程宗扬心里一沉,自己还是从朱安世那边听说,刘彭祖会对剧孟下手,泰半
都出于平城君的挑唆。剧孟与平城君素无交往,更不可能有什么仇怨,因此才赶
来想弄清其中的原委,没想到江充已经先出手掐断了线索。
内侍人尖细的淫笑声不断灌进耳中,「那罪奴虽然没了舌头,下边倒是还好
使。前边软,后边紧……」
程宗扬取出一只钱袋,拿出一枚金灿灿的钱铢,「这个认识吗?」
内侍咽了口吐沫,露出贪婪的目光,「认识。」
「能换多少钱?」
「官价两千钱,市面上还多添几十钱。」
程宗扬左手拿着钱袋晃了晃,「这里有一百枚金铢,都是你的。」
那内侍呼吸声一粗,伸手就想去接。
程宗扬一抬手,「有件事你要先替我办了。」
「贵人尽管吩咐!」
「我要带两个人走。」
内侍吃了一惊,连忙摇头,「这可不成。这是北寺狱,小的胆子再大,也不
敢放人出去。」
「不会让你为难。」程宗扬右手一翻,亮出两枚药丸,「这两枚药服下去,
一个时辰内便会呼吸断绝,肢体僵硬。你去报个瘐死,把尸体送出去埋了,剩下
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内侍犹豫着伸手想接,又缩了回去,然后又试探着伸出手,再缩了回去,如
此几次三番,他咬了咬牙,「再加一百!」
程宗扬抬手把钱袋抛给他,「事成之后再给一半。」
内侍把钱铢塞到怀里,这才问道:「你要带谁走?」
「赵逆的王后淖姬,还有平城君。」
内侍一听是这两个人,又踌躇起来。狱里一众囚犯,刘丹以外,就属她们两
个身份最贵重。
程宗扬伸出手,「若是不行,便把钱还给我好了。」
内侍抱着沉甸甸的金铢,怎么也撒不开手,最后一咬牙,「再加五十!」
「成交。」
内侍忍不住道:「别的倒也罢了,平城君可是要斩首的。」
「就是因为要斩首我才等不及。」程宗扬道:「她要是能活着,我倒是想让
她留在你们这里,待一辈子都别出去。」
黄昏时分,一辆木轮车辘辘出了北宫。车上扔着两卷破旧的草席,席间隐约
露出一丛头发,上面乱纷纷沾着枯草,发上簪钗饰物都被摘拔一空。
几名寺人用力推着车,后面一名内侍两眼乱转,看到马车边的程宗扬才松了
口气,然后转过脸,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
木轮车推到濯龙园后方一片荒丘间,几名寺人找了处挖好的大坑,把草席连
着尸首往坑里一扔,用铲子泼了层浮土,然后忙不迭地推着车回去。
一个时辰之后,马车载着两具「尸体」驶入通商里一处不起眼的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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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明信正在教剧孟学习腹语,剧孟靠在软榻上,眼睛似闭非闭,看着像是睡
着了一样,其实一直用眼角往旁边瞄着。
卢景拿着一只小锤子,「叮叮铛铛」地敲着一块银饼。一边敲,一边不时用
手背感觉是否光滑。银饼慢慢敲出轮廓,卢景拿起来在脸上比了比,却是一只能
挡住半张脸的面具。
剧孟眼睛一亮,挣扎着坐起身,把脸凑过去。斯明信冷着脸伸出手掌,按住
剧孟头顶,把他脑袋扭过来。
剧孟悻悻然哼了一声,要死不活地靠在软榻上,继续听他讲腹语的技巧。
等程宗扬回来,那只银面具已经成形,剧孟正戴在脸上直乐。那张面具遮住
了剧孟被挖掉的眼睛,还有脸上几处烙痕,只露出嘴巴和一只完好的右眼。银制
的面具泛着金属冷漠的光泽,面具下的剧孟却是刚清醒就活力十足的主儿,两者
一冷一热,形成一个奇妙的组合。
剧孟得意的晃了晃脑袋,炫耀自己新得的面具,但急接着,他的笑容就消失
了。
程宗扬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后还跟着青面兽。老兽两手各挟着一卷草席,弓
腰进入室内,然后把草席放在地上,一把摊开。
一股潮湿的霉味在室内弥漫开来,草席内卷的是两个女子,她们身上套着一
件又破又旧的赭红色囚衣,光着双脚,露出的手臂上带着鞭打的痕迹。两女双目
紧闭,脸上蒙着一层暗青的死灰色,身体僵硬,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卢景看了一眼,「这个是赵后,这个是……平城君?死了?」
「剧大哥没有鞭尸的爱好吧?当然是活的。」说着程宗扬用匕首在两人颈侧
刺了些血,然后取出一只瓷瓶,撒了些极细微的黑色药末在伤口上。
两人的血液暗红呈现一种微蓝的颜色,看上去极为怪异,与药末一触,渐渐
回复成鲜红的色泽。
随着药末生效,两人的气色迅速恢复,僵硬的身体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样,逐
渐恢复了弹性和原有的颜色。
程宗扬指着平城君道:「她已经定了大辟,后天斩首。我是担心剧大哥不能
亲手报仇,将来引以为憾,才把她带出来。剧大哥,是不是她出卖的你?」
剧孟用力点了下头。
程宗扬在两女眉心一弹,把她们唤醒。
平城君慢慢醒转,紧接着就瞪大眼睛,像是看到鬼一样,看着榻上那个戴着
银具的男子。虽然剧孟模样已经大变,但那种睥睨天下的气势,让她一眼就认出
面前这个男人的身份。
程宗扬道:「你识字吗?」
平城君慌张地摇摇头。
程宗扬捏住她的下巴,让她张开嘴巴看了一眼,遗憾地说道:「可惜她舌头
没有了,没办法询问。」
剧孟摇了摇头。他喝下的毒酒是平城君亲手送上的,哪里还需要询问?
程宗扬道:「害过你的人,差不多都死了。还活着的,现在也不比死人好多
少。」他抬起平城君的下巴,「这个是害你的主谋,是杀是留,如何处置,剧大
哥,你一言可决。」
程宗扬说着,把匕首放到剧孟手边。
剧孟仅剩的右眼在银面具后慢慢转动,看着地上两个女子。平城君一只耳朵
被撕下半边,似乎血中余毒,神情还有些呆滞。旁边的淖姬颈中带着绞痕,她双
手抱着身子,像受惊的小猫一样在瑟缩着,原本灵动的双眼只剩下深深的恐惧。
程宗扬道:「剧大哥若是不想脏自己的手,我可以找两个寺人,把你吃过的
苦头,原样不动的还到她身上。」
平城君惊得魂飞魄散,张着嘴「哑哑」的叫着,拚命磕头讨饶。淖姬也脸色
发白,显然都对那些寺人怕到极处。
剧孟一根手指放在匕首上,感受着珊瑚铁的冰冷,然后抬起手,一指点在平
城君眉心。
平城君额头「呯」的一声,像是被锐器刺穿一样,被剧孟手指硬生生穿透。
她瞪大眼睛,鲜血混着脑浆从额上淌出。旁边的淖姬呆若木鸡,接着无法抑制的
颤抖起来。
程宗扬也是大吃一惊,没想到剧孟重伤之余,还有如此劲力,竟然能用手指
刺穿人体最结实的颅骨——他不是一身修为都废了九成吗?
正惊诧间,只见寒光一闪,剧孟用残缺的手掌夹住匕首,一刀斩掉平城君的
头颅,然后仰天发出一个无声的大笑。接着他猛地咯了口血,浑身一震,原本已
经愈合的伤口同时迸出鲜血,连那只银面具也被鲜血染红,「滴滴答答」地往下
淌着血珠。
斯明信和卢景同时出手,一人按在他的背后,一人按在他的胸口,竭力护住
他的心脉。
「蠢货!你想死啊!」卢景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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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上一灯如豆,秦桧端坐案前,神情严肃。
「主公此举大为不妥。赵后与平城君已然是阶下死囚,早死晚死无甚分别。
主公此举冒了偌大的风险,实属不智!」
「应该没有什么风险吧?」程宗扬道:「赵王谋逆的事已经结案,平城君定
为大辟,过两天就要杀头。赵后恐怕也不会活着出狱。两个已经死了的人,有几
个人在意?」
「赵王谋逆一案说是结案,实是被中常侍吕闳所阻。江充此人气量狭小,睚
眦必报。如今深得太后宠信,正欲有所作为,此番虎头蛇尾,岂会善罢干休?更
何况赵后与平城君一母同胞,同为淖氏,」秦桧提醒道:「太后的乳母可是淖方
成。」
程宗扬心里咯登一声,「她们是亲戚?」
「虽然仅是同宗的远亲,但未必没交往。」秦桧道:「这就是风险。」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她们两个在北寺狱,淖方成近在咫尺,都对她们两个
不闻不问,应该只是同姓,没有什么交情。」
「即使没有交情,可风险仍在。主公将平城君的尸首弃之坑中,更是错上加
错。将来宫里若是核对尸体,必定会露出马脚。」
程宗扬叹道:「我没想那么多。只是剧大侠受得苦楚实在太重,如果不让他
亲手报仇,我都咽不下这口气。大丈夫快意恩仇,就算冒些风险,能替剧大侠出
气也值了。」
秦桧毫不客气地说道:「剧大侠此番快意,又当如何?」
剧孟亲手斩杀仇人,结果因为妄动真气,伤势刚有起色就又陷入昏迷。说起
来这事自己办得确实鲁莽了一些。
秦桧提到的危险让程宗扬也警觉起来,看来这事不能只顾着快意,还得设法
补救。但要补救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尤其是平城君被剧孟斩首,尸首分离,无论
如何是接不回来了。
程宗扬道:「不行就找两具尸体代替,把面容毁掉。」
秦桧道:「尸骸易找,难在不让人生疑。」
淖姬和平城君身为贵族,平日养尊处优,单是肤色就难找到相符的。
「依你之见呢?」
秦桧沉吟片刻,「若想灭迹,当是焚尸。」
要想毁尸灭迹,最好的办法是放火,可火也不是随便放的。程宗扬道:「那
处坟场在一处荒丘之后,周围光秃秃的,想失火都没有理由。」
「若是朝廷出面焚烧呢?」
「你是说……」
「洛都人烟稠密,一旦出现疫疾,必成大祸。当有人说动天子或者太后,对
无主的尸体集中焚毁,以断疫疾之源。」
程宗扬一怔,然后笑了起来。秦桧这条主意,用的鱼目混珠之计,不显山不
露水就把可能出现的漏洞消除了。
「这可是善政。得找个合适的人来办。」
秦桧微笑道:「久闻蔡常侍之名,不知属下可有缘一见?」
程宗扬大笑道:「好主意!奸臣兄,你可小心点,别跟着那家伙学坏了。」
蔡敬仲出面,这种小事自然是手到擒来,程宗扬忧心尽去,却不知道自己晚
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