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扭成这副油酥麻花的形状?忍着恶寒冲
老人一抱拳,恭敬道:「前辈安好。」
武登庸就看不惯他这德性,表情活像吞了满嘴绿苍蝇,冷冷哼笑,扔来一柄
钓竿。「好,好晒鱼!怎不干脆睡到开晚膳?拿根烧火棍往你榻里一串,直接上
桌盛盘不好么?」
「就怕晚辈斤两不够。」
耿照忍笑接过,见老渔翁闷着头往外走,忙加紧脚步,边扬声道:
「前辈,今儿还问么?」
「问令堂!跟上。」啪答啪答踅出门去。
离了驿馆,一老一少穿绕在蝉声唧唧的巷闾间,出了条窄长胡同,视野顿开,
水颸扑面,带着柳条新氛,稍稍驱散石板路上的蒸腾热气,正是两人初遇的渠畔,
一如既往地少见人迹。
难怪前辈当日能在这儿架火烤鱼,耿照忍不住想。
越浦之大,真有这种怎么走都不会经过的地方啊!
那渠宽约两丈,两侧以砾石堆成护岸,跟城内以砌石夹岸的主水道不同,更
像城外的天然河流——从水下飘着的芦尖能知一二。岸边积成沙洲,长出芦苇,
夏季水丰满涨,这才漫过苇草。
漕运乃越城浦之命脉,城尹衙门的疏浚官权力极大,还不是闲差,一年到头
忙成狗,休说长芦苇,连渠内聚沙成洲都是不允许的,没弄好能掉脑袋。耿照到
越浦的时间不长,总还知道这事。
「这里以前是条河。我是说真的河,不是发民伕挖将出来,再用盖城池的大
石块生生砌出河道的那种。」
武登庸在柳阴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熟门熟路甩钩入水,叼根长草枕臂倚树,
踢鞋叠腿,光瞧便觉舒心。「好笑罢?现今过日子都靠假河,真河倒没人知晓啦。
若非夏季涨水,漫过闸口,没准这渠都是干的。」
耿照也学他甩竿,只是典卫大人不擅此道,差点给鱼钩勾了后领。武登庸笑
得爽朗直接,看似心情大好。
「咱们今天便只钓鱼?」担心殃及亡母,索性连「问」字也不提了。反正钓
鱼也没啥不好。
「问!怎么不问?」老人还没笑够,半闭着眼一副懒汉德性,随口应付:
「喏,你小子要的,是多呢还是少?」
依耿照之性,本该选「少」,贪多嚼不烂,选了等于没选。但老人哼哼唧唧
笑个没完,令少年莫名地恼火起来。鱼钩钓绳这种费钱的玩意儿,龙口村的孩子
哪里玩得起?不是跳进水里徒手捞鱼,便是编渔篓、砌鱼槽,多的是不花钱的手
段。不比堂堂神功侯,便是流落江湖,都能任意支使水道巨擘,要啥有啥!
「……我选『多』!」
「哼哼……哈哈哈……哎哟……选多是吧?呼呼呼……唔……」老人的声音
渐渐沉落,猫儿似的咕哝取代意指,最后直接成了呼噜声。「那就比一比……比
比谁钓得多……呼——呼——」
耿照深深觉得对老人抱有期待的自己,简直是棒槌。
不过水岸微风太舒服了,这柳树底的瘤节凹陷也是,巧妙托着腰背,凉滑微
硬的触感和鲜烈的木气,堪比漱玉节重金购置的精雕胡床,耿照很快便原谅了老
人,随着前辈亦趋亦步,昏沉沉地跌入梦乡。
梦里仍是这片细渠柳岸,午后骄阳正炽,眼中所见,彷彿都浮在一圈光晕里,
白得令人忍不住瞇眼。
虚境中难以思考,所有一切都只是感觉,你闪过一个念头,所见所觉就回到
那个当下。耿照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连作梦都想待在这儿,但这睡前所见的渠边场
景异常稳固,没有过往虚境中一念数变的破碎与虚幻之感。
一旁的老人睁开眼睛,起身举臂,掌中多了柄刀。
长三尺五寸,重五斤,铣亮冷锐,令人不寒而栗。
耿照无法思索。按说一旦去想「这是怎么回事」,立时便为虚境所拒,倏忽
清醒,但彷彿有什么将他牢牢摁在虚境里,明明被识海排斥的痛苦异常鲜烈,他
就是无法返回现实。
除此之外,虚境里的运作一切如常,少年因而察觉杀气。当日闯入识海的柳
见残若是混沌迷雾,老人便是柄冷硬坚锐、百锻而成的厚背刀,生生插入血肉,
令少年难以忽视,无法共存。
是老人将自己「钉」在识海中——耿照只能如是想。他甚至无法分辨此间是
自己的虚境,抑或是老人的,而场景就在霎眼间易改。
阳光消失了,幽暗的石室里连牛油烛焰都在晃摇。那股子冻,已经远远跨越
了耿照的想像边界,将常识抛诸脑后;他怀疑石缝间填的不是膏泥苔藓,而是万
年不融的坚冰。屋子四面堆满齐顶层架,似金铁所铸,每格叠有长条砖似的物事,
回映焰火的金属钝光带着一抹深浓绿影。
耿照几乎无法动一动身体——非因禁制,而是因为难以形容的冷——然而刀
尖曳过砖石地的声响,已不知由身后何处逼近。他勉力迈步,在层架间辛苦窜逃
着,偶尔碰上架子都疼得像是撞掉手臂指掌一般,泪水在溢出眼眶的瞬间便化成
冰渣。连口鼻里的气息像和了水的砂砾,耿照感觉胸口越来越重,渐渐吸不进什
么。
不知为何有种强烈直觉,层架上的物事,是保住性命的依凭。
一个过弯膝腿不听使唤,肩头「碰!」撞上层架。少年死死咬住痛呼,挪动
僵硬的指掌取了块长条砖,入手冰冷光滑,彷彿能刺进血肉。青铜铸成的书简上,
镌刻着端正好看的蝇头小楷,卷首题着「起于青苹之末」。
耿照无法思考,只能感觉。于是在默读书简的下一霎,场景再度发生变化,
一人舞着直刀从天而降,势若狂风卷扫,直比破庙外七叔的那一剑更加烜赫骇人,
他避无可避,咬牙挥刀,悍然迎向挑战——
柳阴下水风习习,闭目倚树的武登庸双手交叠,看似极放松的搁在下腹腿间,
额间却渗出点点汗珠。越浦城里没有什么地方是人迹罕至的,是老人在这一小片
僻地的四周布下了阵法,虽无大害,生灵自然而然走避,当然也包括人。
在长街见耿照对上柳见残时,武登庸便怀疑少年身负入虚静之能。
柳见残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大半辈子只练刀的武人,资赋亦高,里外条件有了,
待眼界、经验累积到了某种境界,某日灵光一开,刀意便即入门。此说乍听玄乎,
其实跟「气机」是一个意思:
高手能够感应杀气,以眸光或体势震慑对手,用内息外功都不能完全解释,
于是有了气机这样的说法。
两名刀意入门的人对上,合理的结果是气机对撞,狭路相逢强者胜,要不就
相持到其中一方露出破绽为止。
但当日的情形,分明是两人同陷虚境;若柳见残只是凝意破门、无端闯入的
一方,是谁提供的虚静之境,答案呼之欲出。
「入虚静」是道门的说法,指剑奇宫的《夺舍大法》亦取此谓;佛门则称
『无相之相』,又叫「无我」,也有说「命」或「空」的。在武登庸看,能返入
虚境,是叩问三才五峰境地的入门砖,一切异能皆由此始,恃此生,故接下三日
之约的挑战,为耿照多添一缕生机。
让耿照想像一柄虚幻之刀,测试的是化虚为实之能;以目光追迫,是想看看
他有思见身中的能耐否……耿照漂亮通过考验,甚较老人预想的更出色。
武登庸并没有骗他。公孙氏的家史上,没有兼通一百八十八式《皇图圣断刀》
之人,生出这种念头的都是狂妄自大的傻瓜。以老人根骨之高,才具仅次于横空
出世的武皇冲陵,也才练过其中六十一式而已,没敢说是精通。
但他看过全本《皇图圣断刀》秘卷,还有整座青铜武库。
现实中或无法悉数记起,但铜简上的图文,可是一点不漏地存于老人的识海。
耿照只消翻过一遍,从此虚境之中,便有一部完整的《皇图圣断刀》,想忘也忘
不掉。
带着一座武库是终身受用,但似乎缓不济急。
不是想要大礼包么?说好的活动筋骨包君满意,终于姗姗来迟啦!虚境中不
受时空所限,亲身体验下被六十七式《皇图圣断刀》狂轰滥炸撸到死的滋味……
这都能扛住,还怕甚来!
老人嘴角微勾,似乎好梦正酣,衬与柳飞水潺凉风送爽,真箇是一幅悠闲自
得的午后垂钓图。[ 防伪]
◇◇◇
刑部尚书陈弘范买在甘露坊的物业,本是为了安置阿挛之用,考虑到避嫌,
与他在金雨巷梧桐照井的府邸隔了大半个城区,去皇城公署都不顺路,正可安皇
上之心。以阿挛姑娘的美貌,得到圣眷是毫无悬念的事,要是住得近了,两下走
动太方便,难保皇上不会生疑,以为收了他陈弘范的旧鞋,不管再怎么好穿,心
里总不舒坦。
圣上常微服来梧桐照井,与他说些不便于皇城言说之事,知道甘露坊有多远,
他公余走一趟甚是不便,索性一肩担起照拂阿挛姑娘的责任,三天两头往城北跑,
见他识相地不再前来,直将陈君畴夸上了天,以为心腹忠臣。
拥有这样的直觉和手腕,更重要的是不受眼前的甘美利益所惑——阿挛的美
貌可不是谁都能轻易抵抗的——正是陈尚书得以平步青云,在平望长袖善舞的最
大本钱。
萧谏纸并没有告诉他,为什么派人把阿挛送来,想让他为自己或阿挛做什么。
从女郎叩响尚书府邸的门环伊始,这一切全是陈弘范自己的判断和决定。
殿试钦点的一甲前三,虽说有「天子门生」之誉,亦和其他同年一样,喊主
持大比的主考官一声「老师」。陈弘范与萧谏纸的关系,也仅是这样而已,既未
私下往来,连书信都没怎么通过。
宴请新进士的琼林宴上,他们只简单寒暄了几句。那已是当晚陈弘范交谈过
最长的一段。
谁都知道他是祖坟冒烟才混上的便宜状元,天子点的可是迟凤钧,不是文章
四平八稳的陈弘范。皇帝陛下在离席之际,特意唤迟凤钧来前,将自己的金杯斟
满,赐了给他;谁才是圣上心中的金榜第一,无庸置疑。即将踏入官场的新科进
士们尚不谙为官之道,纷纷抢着同迟凤钧敬酒,意兴遄飞地讨论那篇慷慨激昂的
策论,想像日后治国平天下的光景——
陈弘范搁下笔,望着窗外的夜色微微发怔。
是啊,怎就没想过写封信,问一问台丞的用意?
或许是心里清楚,萧老台丞一个字都不会回他,约莫自嘲老眼昏花,偏把人
交给了个蠢蛋。尚书大人自顾自笑起来,将纸上的墨迹吸干,没多久工夫,院里
的老家人来叩书斋之门,陈弘范赶紧起身,至月门外相迎。
来人五绺长须,相貌清癯,一袭淡青琉璃色的直裾深衣,领袖绣幅作工精细,
颜色则是更深一点的绀青,只交领的环颈处缀了圈月牙色绸,外罩白绸长褙,所
用材质无不华贵而低调,更显高雅。
「君畴有失远迎,恩相恕罪。」
「不然。」中年雅士收拢摺扇,怡然笑道:
「前院里的栀子花开得绝好,你不来迎,我才能细细玩赏,饱嗅了香息而来。
能伯比你知趣得多,喊都没喊我。」那老家人名唤苟能,叫老苟或苟伯都不好听,
索性以名呼之。雅士经常来此,老家人见怪不怪,微一颔首权作招呼,便来通知
主人,中年雅士也不以为意。
栀子花的花瓣粗大,甚至肥厚,白得不透半点光,其上纹理细致,宛若上好
的厚织。陈弘范想起恩相日常所着,色爱冷白,质偏厚软,果与栀子花极似,那
是真欢喜了,一边殷勤延入书斋,一边笑道:「这会儿赶上时节了,花开得好,
香气也好,都说:「『尽日不归处,一庭栀子香。』我家乡管叫玉堂春。」
「玉堂春么?糟糕,想喝酒了。」
雅士剑眉微挑,不知怎的,似笑非笑的神情衬与那稍张即敛的乌眸,竟有种
难以言喻的促狭之感,彷彿下一瞬便要说个什么笑话逗你似的,尚未听闻已自难
禁,哪怕真开了过份的玩笑,也令人生不起气来。
央土有酒名玉露,别名就叫「玉堂春」,与花却没什么相干。陈弘范听他如
是说,笑道:「恩相欲饮,我让能伯沽几斤来。」
雅士大笑。「我这辈子所饮之酒倒成一碗,都不知用不用得上这个『斤』字,
打几斤来怎么得了?」陈弘范忍笑道:「我听人说金吾郎饮酒,等闲不用两斤以
下的酒埕。」雅士随意落座,作势掩脸:「说到酒量,恐怕我才是家丑了。」两
人相视而笑。
「好看」不是中年雅士最令人印象深刻处。男子生得好看,很多时候未必值
得夸耀,但他确实得人欢喜,毋须特意讨好逢迎,也能赢取旁人的好感和善意。
自陶元峥死后,朝中已不设相位。能当得「恩相」二字的,也只有人称「中
书大人」的任逐桑了。
陈弘范的长袖善舞正是他所欲,不为能干,而是避嫌。
没有被明确归入央土任家一派、在许多阵营都吃得开的刑部陈尚书,能把触
角伸到更深更广的地方,是相当称职的中间人。为此之故,任逐桑从不在自宅接
待陈弘范,在朝中的往来应对也一向是寡淡如水,不冷不热。
「甘露坊那厢……」趁陈弘范从书桌抱来成摞案卷,任逐桑自斟了茶水,熟
得像在自己家,忽想到什么,随口问:「一切都好?官家近日走动甚勤,看似进
展不错。」
「的确不错。」陈弘范笑道:「那一位对阿挛姑娘始终以礼相待,甚是相得。
前几日听说了姑娘的遭遇,还发了顿脾气,让杨公公布置亲信,往东海查案去,
十分来劲。」
陈弘范就是在人心这点上琢磨得透,才能为中书大人所用。旁人进献贵女,
巴不得陛下赶紧弄上龙床,最好怀上龙子,「以礼相待」算哪门子不错?殊不知
得手之后,便是浓情转淡之始,这一节天子与庶民并无不同。若无足够的情愫牵
缘,紧紧纠葛,睡完了也就完了,所费心血俱是白饶。
任逐桑轻转杯缘,清澈有神的凤目望着茶水之中芽枝浮沉,面上虽挂笑意,
却未必是全喜。「你找个机会提点杨公公,不管查到什么,都先捋一捋、缓一缓,
别一股脑儿倒出来邀功。官家远在京城,不知东海根柢,然而出口成宪,届时让
谁办去?总不是他杨玉除。」
陈弘范明白厉害,不敢拿此事言笑,躬身道:「恩相放心,下官理会得。」
帝后失和的耳语在平望都流传既久,三宫六院的规模又遭先帝所限,没点上
下其手的空间。这趟娘娘凤驾甫一离京,各方势力无不挖空心思见缝插针,想把
皇帝摁进自家美人的腿间,一分央土任家的滔天权势,可惜功败垂成,没有一名
佳丽能留在皇城里,牢牢抓住陛下的心。
怕谁也料不到,唯一成功的那个,居然还是任逐桑自己的安排。
若非中书大人默许,光凭陈弘范,是请不来惠安禛和杨玉除的。惠、杨两位
公公是为陛下着想,或许在他们看,陈弘范是为自己的前程,博取天子欢心;中
书大人所图,相较之下难免令人费解:谁会削尖脑袋进献美女,分去皇帝陛下对
自家女儿的宠爱?
在陈弘范看来,答案可能出乎意料地简单。
无论谁抓住了陛下的心,只要受任家节制,任逐桑不在乎这人是皇后娘娘,
抑或阿挛姑娘。世上既无恒久的宠爱,何妨让陛下在任家手里挑珍珠?
若无阿挛姑娘,任逐桑亦有准备,不容他人将手伸至皇帝眼下。但陈弘范知
道中书大人今夜前来,不为陛下的新宠,在几上小心摊开长卷,移来烛火,确保
恩相能清楚看见其中的内容,清了清喉咙。
「据下官所得线报,日前阿兰山三乘论法的纷乱,起于一群自称『姑射』的
匪徒,煽动流民、意图刺杀镇东将军等,亦是这帮匪人所为。不幸的是,姑射的
成员并非寻常宵小,其核心不乏朝中要人,名册与各人所为、本部掌握的事证清
单等在此,还请恩相过目。」详细说明姑射乱党的身份与犯行。
事关重大,在这份文档未正式送进刑部之前,还有转圜的余地,这也是任逐
桑今夜来访的原因。
这大半年间,东海道屡生事端,在慕容柔治下可说是极为罕见,各种流言次
第传回平望,盖因不出武林事的范畴,吸引的目光有限,到三乘论法出了大乱子,
其后「姑射」之名浮上台面,才把看似无关的案子串起来,朝野议论;但有王御
史的惨例在前,谁也不想招惹镇东将军,迄今尚无一本参他怠忽职守、图谋不轨,
全都在观望着。
算算时间,朝廷也该有个说法。
提问之前,得先有答案才行。御史台是全无动静,先帝爷当年的密探头子眼
下正坐镇东海,自己就是等着挨参的目标,承宣朝既无像样的密侦缇骑,就剩下
刑部和大理寺了。
证据可以慢慢找,眼下首要,乃是疑犯的名单。
连是哪些人捣乱使坏都说不出,岂非动乱未止?朝廷的颜面何在!
任逐桑静静听他陈述,始终不发一语,末了才翻回卷首,伸出修长的食指,
轻叩着那份姑射六人的清单。
古木鸢迟凤钧
高柳蝉鹿别驾
深溪虎僧果昧
空林夜鬼岳宸风
下鸿鹄梁子同
巫峡猿何负嵎
果然须于此处用兵。陈弘范毫不意外,自然地流露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名单上的何、岳等皆是江湖人,如非陈名案卷,尚书大人听都没听过,据闻
此二人一死一失踪,不管是否真是姑射党徒,其实无甚差别。鹿别驾主持的名山
道场紫星观声闻五道,平望中亦有不少支持者,但鹿彦清在青苎村所为已犯天颜,
相信陛下乐于抄他满门。有问题的,是另外两条。
僧人果昧——身陷逆反疑云,自不能再尊称「琉璃佛子」——在栖凤馆挟持
皇后一事传回京师,闻者无不震动,却无人敢在明面上议论,连消息的散布也相
当克制,盖因娘娘与那果昧过从甚密,影响所及,京中王公大户的女眷,十有八
九曾与他往来,这把火若不小心控制,回头便要烧到任家身上。
梁子同亦被人归于中书大人一派,纵子行凶是一回事,阴谋叛乱则又是另一
回事,两者的后果有天地云泥之别。
陈弘范等了半天,任逐桑始终没作声。尚书大人忽有些焦躁,未如既往般耐
心等候,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恩相容禀。僧果昧事,据闻宣政院已传大报国寺的显因长老前往说明,料
是误传。犯案之人,极可能是另一名果字辈恶僧。」言下之意,若娘娘那厢能够
安抚下来,这条罪名将落到某个待罪羊头上,甚至未必真是僧人,只消剃了头点
上戒疤即可。
任逐桑似笑非笑,不置可否,指尖无声轻点,似陷长考。灯焰映亮他略显瘦
削的侧脸,石雕般的鼻梁、下颔线条明快,简直无处下凿,好看得令人压力沉重,
颇生自惭。
陈弘范的心底泛起一丝凉意。
看来骨肉非是中书大人首要考量。说来梁子同也不算心腹亲信,不过是交租
换契的干系;这样的供输痕迹千丝万缕,连事都不算,一旦涉及谋反却麻烦多多。
或许任逐桑更担心这个。
「至于梁大人……」陈弘范续道:「教子无方是有的,对朝廷一向忠忱可表,
断不致走入歧途。据下官搜集的线报,峒州知州房书府于此事前后动作频仍,形
迹可疑,怕才是贼人一党,详加调查,必能搜出事证,还梁大人一个清白。」
任逐桑微一颔首,回应甚快,看来又不像在沉思。
不发一语不是中书大人议事的习惯,任逐桑在这点上随和且务实,全无僚气,
甚至是不喜旁人如此。陈弘范琢磨不透,益发忐忑,冷不防任逐桑举起指头,吓
得他小退半步,才看清食指尖上微微发乌。
「墨迹未干哪,君畴。」中书大人仍是那副欲笑未笑的神气,陈弘范却轻松
不起来,定了定神,强笑道:「消息来得甚急,前几日才写好,或吃了晨露发潮
也不一定。还是恩相仔细。」匆忙起身寻纸来汲。
「原稿呢?」任逐桑也没拦他,信口问。
「不成文章,难以见人。多半随手吸了墨罢?」
「我问的是原稿,不是草稿。」任逐桑终于微笑起来,笃笃笃地轻敲纸面,
恰落在「古木鸢」这条。「……是这儿写着『萧谏纸』的那一份。可以拿出来让
我瞧瞧么?」
第二八四折
行闻祆除 书同谁付
迟凤钧埋伏在京里的暗手是陈弘范,萧谏纸也是。
按萧谏纸交付的那份自白,迟凤钧重新誊写一份,变造几处关键,交由心腹
保管,待自己身陷囹圄,密使便连夜进京,亲手交给刑部陈弘范陈大人。
原本自白里的姑射党羽,不止六数,几乎就是一份东海平望的恶吏清册,列
的都是些劣行斑斑、偏又侥幸逃过了制裁,兀自财禄亨通的漏网之鱼,最高甚至
有侯爵在列。卷中举证历历,这些人或在妖刀案发现场附近,或与被害人有牵连,
或因妖刀之乱而受益,丝丝入扣,是摊在当事人面前,怕自己都不禁怀疑是否真
有其事的程度。
萧谏纸在运用「姑射」之初,便想好了脱身计。
己方阵营五位成员,在所有行动的各个环节里,都有无缝接轨的代罪替身,
而这些「替身」所行之恶,及彼此间有意无意的牵连,恰为「姑射」所谋,提供
了一个完整合理的想像蓝图。唯一不知身份的「巫峡猿」,则以洪泽津啸扬堡满
门被害的「虎剑鹰刀」何负嵎代之,若有刑断高手深入追查,不定能撬动平安符
一方的墙角。
以卷中排布缜密,能上下其手处不多,但不知是有心或无意,将古木鸢换成
萧谏纸后,几乎没什么需要大段删改的地方,换掉人名地名即可。迟凤钧索性再
添上岳宸风,公仇私怨一并讨还,十分解气。
而琉璃佛子事迹败露,早被先生视为弃子,拉他下水,没准能将央土任家和
狐异门也牵扯进来。于是迟凤钧大笔一挥,将这两名姑射首脑又改了回去,模仿
的自是萧谏纸的笔迹。
堂堂东海经略使,封疆一品大员,岂擅百家字小道?但对抱负俱成泡影,沦
为官场笑柄,连维持门面都得仰慕容鼻息,被一介布衣武僚欺侮也不敢作声的空
头闲官,多的是时间兼通杂学。他学的可不只是百家字而已。
这份案卷做为萧老台丞的亲笔供状,以抚司大人的名义被送到陈弘范手里。
多年来,陈弘范始终与这位仕途多舛的同年鱼雁往返,那些在琼林宴上巴结
迟凤钧的人早已离弃,甚至拿他当笑谈,陈弘范仍是少数迟大人能以书信倾吐其
不遂的友人。
这回迟凤钧没给他捎上只字片语——为防心腹被截,这点警觉是最起码的—
—但意思再明白不过:刑部掌握话语权,能以这份供状为迟凤钧脱罪。一旦皇上
下令将迟凤钧解至平望,慕容柔便奈何不了他。
陈弘范另缮新卷的原因姑且不论,但任逐桑是怎么知道有案卷的存在?于此
事上中书大人并无其他耳目,他就是中书大人的耳目。耳目欺汝,岂有昭灼?
「下官不——」仅犹豫一瞬,他对中年雅士略微躬身,快步行至书桌,从稍
嫌紊乱的故纸堆里翻出了厚厚一摞,双手呈交。「恩相请看。」
欺瞒什么的,还有机会解释;把任逐桑当傻瓜,毋宁最令其难以忍受。陈弘
范一直是以这样的明慧与果断受到赏识。
任逐桑没什么火气,接过细读一遍,每个稍事停顿的地方都是与陈弘范的缮
本相异处,但也没真停下来过。传说中的过目不忘看来是真的,陈弘范不由得捏
了把冷汗。中书大人甚至没心思掩饰,未如过往那般低调自制,可见事态严重。
「是萧老台丞的亲笔?」将看散的纸头重新摞好,压上写有名单的那一张,
任逐桑轻抚墨字,悠然抬头。
「禀恩相,此乃伪作,并非真迹。」陈弘范不卑不亢,拿出另一张仔细摊平
的楮皮纸,其上摺痕固然深刻,却不及那银钩铁划似的瘦硬字体,遒健劲锐,直
欲破纸伤人,难以持握。行文布局与前一份乍看极似,并在桌上一瞧,瞎子都能
辨出雀隼之异。
任逐桑不禁点头。「果然是伪作。」
「是。」陈弘范垂眸娓娓道:「下官没敢迳呈恩相,便为此故。」
萧谏纸亲笔所写,是原初那份供状的恶吏清单,此外更无其他。阿挛姑娘不
识字,不懂写的是什么,只知是恩人交付,仔细叠好后装进香囊,缝入贴身小衣
的夹层,落脚梧桐照井的头一晚,才取出交给陈弘范。
陈弘范本不知何意,即使陆续听闻东海诸乱,都没联想到一块,直到迟凤钧
送来案卷,名册的意义才骤尔浮现。
就像托付阿挛一样,这份名单的使用权,萧谏纸完全交由陈弘范自己决定。
陈弘范已经过了会为这点信任而感激涕零的年纪。他记得的,是另一件事。
殿试抡元是他梦寐以求,但他从没想过被点上状元会是这么样的痛苦。身为
一县一郡、乃至一道殷望的读书种子,陈弘范习惯了挺直脊梁;士子首重,就是
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浩然之气!岂能任人指指点点,轻侮耻笑?
设于皇家林苑的琼林宴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活地狱。
每双迎面投来的目光,都像在冲他大吼:「假状元!」榜眼探花羞与同列,
人人都与他含笑拱手,却连「恭喜」二字都说不出,遑论交谈。陈弘范始终低头,
不敢望向皇上御席,彷彿那里有团含光带炽的暴雨雷云,专劈他这种闲晃捡着肉
骨头的街狗。
「为何赶考?」
「……啊?」回神才见是萧老台丞。老人不知何时坐到他身畔,同桌余人都
凑到迟凤钧那厢,列席的朝廷大员在陛下离开不久也散得七七八八,这桌设在入
口转角的逼仄边上,人少菜多,陈弘范是钻来避人视线的。
一名仆役抱来老台丞的大氅,萧谏纸以目光示意,让搁在凳上,看来是临走
前才发现躲到这儿来的自己。陈弘范忽感悲凉,鼻头一酸,差点没忍住眼眶湿热。
老人又问一次,这回陈弘范总算听清。
「回……回台丞,读书是为经世济民——」
「那你读几辈子也干不了。」萧谏纸冷笑:「我问的是赶考。」
陈弘范会过意来。恁你读多少书都没法经世济民,读书只能做学问,混得不
行就替人写写春联状纸。只有一种人才有机会经世济民。
「为……为做官。」他红着脸嚅嗫道。
萧谏纸点了点头。桌上酒盏都被取走了,碗筷连菜肴倒没怎么用过,老人翻
起两只倒扣新碗,取手巾拭净,举起右手食中二指一招,远处伺候的仆役赶紧拿
酒过来。萧谏纸满满斟了两碗,动作慢而审慎,带着主持祭礼似的肃穆庄严。
陈弘范呆呆瞧着,完全搞不清状况。
「你现下已经是了。」萧谏纸举碗,冲他碗缘一碰,仰头饮尽,倒转以示,
才抱着大氅起身,踽踽行出琼林苑,背影孤绝,无人同列。
「……好自为之。」
后来的事陈弘范不记得了,甚至想不起喝了那碗酒没。回到落脚的客栈之前,
他一路嚎啕大哭,沿途不时有人推窗诟骂,惹得犬吠频频,新科的状元爷丝毫不
理会,尽吐胸中积郁。
在陈弘范心中,始终抱着这个「做好官」的念头,知道自己是被期许的,不
是撞了好运的街边狗。他尽量使自己所为不致偏离太远,身段永远能更柔软些;
百姓不需要铮铮铁骨的清官大老爷,他们要的是刑名公正,罪罚相称,有时正义
可以来得迟一些,但不会永远盼不到。
萧谏纸是抱持着何等心思,将阿挛姑娘和那纸清册交给他,陈弘范既猜不了,
也不想猜。安置好阿挛姑娘后,东海陆续传来消息:慕容柔押了迟凤钧,萧谏纸
据说是姑射一党,灭了自家副手的口……不出数月间,两位故人俱入风暴,眼看
是个你死我活的局。
但迟凤钧的案卷明指萧老台丞是黑手,萧谏纸的清册里却无迟凤钧之名,最
终决定了陈弘范的取舍。
镇东将军虽予人「眼底难容颗粒」的酷吏印象,行事却意外地谨慎,平日里
欺压抚司大人是一回事,拿人下狱则又是另外一回事。此举几已等同论罪,也说
明了迟凤钧欲嫁祸萧谏纸的急切。
梁子同本就在萧谏纸的清册上,琉璃佛子则来自迟凤钧的名单,陈弘范将二
者列上,正是为了让中书大人删除——没能让有司斧正的案卷,不是一份合格的
好案卷,尚书大人深谙此道。
这份案卷就算送入刑部,也不会成为定本。真正的意义,在于主导朝廷查案、
乃至大审的方向。任逐桑沉吟片刻,似接受了陈弘范的说法,无意追究他隐瞒伪
本一事,徐徐开口:
「僧果昧留下。闯出忒大祸事,还闹出人命,不能循名责实,难以善了,这
都没鸡叔叔醒来,他们迄今还没有面对面说过话。
薛老神君探知褚星烈有着三十年的记忆空白之后,一直担任他和外界沟通的
主要桥梁,老人花了不少时间,才让他接受这南柯一梦般的荒谬现实,接受他所
知道的、所在乎的绝大多数人,已与他错身而过,从此只存于记忆之中。
薛百螣问他记不记得一个名唤「耿照」的黑小子,得到的答覆只能说是相当
残酷。
耿照一直犹豫着该如何告诉木鸡叔叔,七叔已不在了的事,这才惊觉世上已
无木鸡叔叔。对褚星烈来说,耿照和七叔是他全然不识的陌生人,而「寒潭雁迹」
屈咸亨据他人转述,早死在天雷砦一役,连尸骨都没找全。
少年找不到面对房中之人的立场。
秋霜色灵心巧慧,没怎么费心思便想到这一层,为他制造了绝佳的气氛,怕
是连聂雨色都察觉出来,才赶着撵出沐四公子。在门外徘徊了一阵的耿照暗叹着,
正欲屈指叩门,房里却传出褚星烈低哑的嗓音。
「他们跟我说了你的事。薛百螣,喂药还有送饭的那几个小丫头……我从没
想过会有在冷鑪谷被蚔狩云探视的一日,还是躺在床榻上。这要传出江湖,跳进
三川也洗不清,哪知蚔狩云也到了与天罗香的旖旎艳行渺不相涉的年纪。江湖盛
传她是邪道有数的美人,可惜当年没能见得。」
耿照在门外静静聆听。
「他们说你和一名老家人救了我,照顾至今,说你一当上盟主,就把我接来
此地奉养,足见孝心。可我在此地,未见你其余家人,听我劝一句,什么江湖义
气都是假的,善待你真正的家人才是真。
「我知道你希望我认你,但事实上我并不认识你,假装记得或伪作有情,会
让我觉得对不起你。不管你曾经以为我是谁,你以为的那人已不复存在,我很抱
歉,然而这就是现实,我想我们都得学着接受。」
耿照捏紧拳头,隔着窗纸涩声强笑道:「木……我是说或许改天,我可与前
辈聊聊从前相处之事,聊以纪念。那位细心照拂前辈的老家人,日前已不幸逝世,
若他知前辈重获新生,定然欢喜得很。」
「死后无知,多说何益?若其有知,不言自明。」过了一会儿,褚星烈才道:
「改天罢,今儿我累了。诛杀殷横野之后你若还有命在,说这些才有意义。
如若不然,死则死耳,何须多添烦恼?」噗的一声吹灭灯焰,房内再无声息。
这是我的报应,耿照心想。
他独自走在射入廊檐的月光里,彷彿踩上一条银灿灿的宽带子,像是阿妍姑
娘缠在腰间的碧鲮绡,心中却没有光。这是活生生的无间:食物丰盛,一就口立
即化作火焰;空气充盈,却半点吸不进肺里;念兹在兹的人醒了,但从此再不认
你,告诉你曾有的俱已化烟散去——
这是惩罚他曾埋怨、不谅解最爱护他的七叔,以致到了永诀的那一刻,他都
没机会向七叔道歉和道谢,亲口告诉老人,他对阿照有多重要。所以继七叔之后,
老天爷又收走了木鸡叔叔,只留给他一片荒芜的长生园,还有再也回不去的往昔。
这是报应,耿照对自己说,木然走向月下的禁道入口,一马当先,梦游也似,
领着余人走进无光的黑暗之中。
◇◇◇
殷横野按了按微鼓的腰际,收藏在暗袋里的刀魄不过天珠大小,一旦与内力
接触,却会突然「活」起来——那是种难以形容的微妙之感,像有什么能量在其
中运行,彷彿下一霎眼,刻满奇异纹饰的表面就会自行转动起来似的。他在许多
古纪时代的遗物上有过类似的体验,但没有一样强过刀魄的。
因此,当那人告诉他此物能抵御天佛血的邪能时,殷横野并不以为他是信口
开河。
「天佛血的记载少得见鬼,你要更稳妥的答案,起码得再给我半年,让我组
织一个研究团队——」
「不用,这样就行了。『数圣』逄宫的话若不能信,世间岂有可信者?」他
知道一旦让这厮聊上了研究,没一两个时辰是不肯消停的。而时间一向不是殷横
野的朋友,许多事纵使你神通广大,仅能以一人为之的时候,就是无比困难。他
需要逄宫协助,却不能为他耽搁辰光。
流言战的结果明显不如预期。无论迟凤钧在京里的暗桩是谁,这人都没有起
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慕容柔的按兵不动更令人难以捉摸。耿家小子每日在城中大
摇大摆,唯恐世人不知似的四处闲晃,明摆着以身作饵,若非尚有大用,且短时
间内再难有如此资质的刀尸,殷横野是极想去杀他泄愤的。
还有风云峡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尤其该杀!聂雨色的阵法、秋霜色
的弦音,都令殷横野十分忌惮,而这样的忌惮本身就冒犯了他。若有一丝闲暇,
能暗中观察耿小子几天,殷横野有把握找出风云峡四少的藏身地,一靴将恶心的
害虫们踩个崩嘎响碎。
但他偏偏就是没有时间。
再不能令萧谏纸坐实姑射首脑的罪名,一旦世人持续刨挖,无论能不能刨出
点什么,隐于暗处的正牌「姑射」决计不肯坐视,届时他这个「权舆」若无动作,
势必难以交代。
迄今,他仍对忍不下萧谏纸挑衅的自己感到无比恼火。萧谏纸虽付出了极为
惨痛的代价,但从盘势上来说,殷横野比他更感棘手,是他需要这场玩脱了的大
灾难尽快落幕,而已成废人的萧谏纸啥都不做,光靠个「拖」字诀就能累死自己。
这简直不能忍。
而转机就在此际倏忽降临。
越浦城外四十余里的一处小山坳里,据传出现了草木枯黄、遍地鸟尸的异状。
异象是以一座庄子为中心四向扩散,殷横野查了这幢庄邸的底,发现它曾在越浦
五大家中的戚家、桓家、江家间转手,后来卖给了药材行当的一把手乌夫人,最
后却登记在沈世亮的名下。
这种加价转手物业的套路,是越浦行贿的老招了,溢价的部分就是打通关节
的贿金,但不寻常处在于:最后拥有它的,是将军夫人的娘家!
——这是慕容柔的物业,才用这等鱼目混珠的复杂手法。
再加上生机灭绝的异象,殷横野几乎笃定自己的推测,有七八成以上的可能。
持有天佛血的李蔓狂,不可能一辈子待在深山老林里,与世隔绝,但要将天
佛血带下山,必须解决「运」和「藏」两大难处。
从啸扬堡密室那只破损的贮袋,殷横野推断质性相近的碧鲮绡应可阻绝邪能,
才在槐花小院对皇后出手,不幸被李寒阳所阻,功亏一篑。他翻遍栖凤馆每一处,
确定碧鲮绡不在皇后手里,如此重要的信物,韩家小子也没带在身上,思前想后,
定是那貌似忠良、实则狡诈的耿小子居中穿针引线,借了这条银带子;至于干什
么去了,不问可知,毋须赘言。
殷横野施展「分光化影」重游故地,果然李蔓狂已不在山洞里,沿途痕迹难
以悉辨,怕在论法会后便即动身,好好的一条多年布线至此断得干干净净,老人
差点没忍住将耿照碎尸万段的冲动。
但此物入世,慕容柔终究得面对「如何收藏」的棘手问题,一旦碧鲮绡物归
原主,佛血邪能便如虎兕出柙,难以久藏。而这幢座落在越浦城郊的隐蔽物业,
显然就是镇东将军的解决方案。
——找个人烟罕至的地方藏起来?
哈哈哈,慕容柔你也是够可以的,这是什么昏招!老人稳稳踏出一步,啪嚓
一声踩在枯黄的草叶之上,从这里开始,便已进入佛血邪能的影响范围,然而他
周身皆无异样,没有那种血枯气虚到了极处的骇人之感。
(逄宫所言,果然无虚!)
身为四极明府的最高权领、天下公认的巧匠之首,「数圣」逄宫不是那种靠
嘴皮子办事的脾性。他带来了所有能找到的文献抄本——当然只取相关的那一页
——按照推断的思路,条理分明地排放在客栈厢房里,从桌椅几凳一路排到地下,
殷横野只能坐于床榻,差点连搁脚的地方也没有。
这里头半数以上的经籍他都读过,确定非是逄宫伪造,而《绝殄经》里也有
语意模糊但看似有关的记载,但天下间拥有这部奇书的四个地方,殷横野非常确
定其中不包括覆笥山四极明府,逄宫不可能看过;一明一暗两相核实,知其结论
应可相信。
「还有这玩意,我觉得应该亲自来一趟向你说明。」逄宫打开了一只不到一
尺见方的乌檀木盒。殷横野心底一沉,光是体积,盒中能容就与他订制的东西天
差地远,这可不是四极明府应该犯的错。逄宫倒是自信满满,一脸的不在乎:
「你要不肯付钱,我也能理解,回头我给你重新做一副,不收你钱,当是赔礼。」
他从盒里取出一只金属弯弧,转得几转,蓦听啪嚓几声清脆细响,一个直径
不到两尺、浑天仪似的镂空机械,就这么凭空出现在榻上。此物的外形殷横野相
当熟悉,因为就跟他交给逄宫的图纸大致相同,除了细部有些出入,最大的问题
就是尺寸。
直径不足两尺的秘穹,没法绑人上去,连大点的狗都不行,充其量只能拿来
炮制猫尸。
殷横野彷彿要按捺怒气似的,信手转了转镂空球内的周天圆轨,灵光闪现,
忽明白逄宫做的是什么修改。「把人绑上去委实太傻,干嘛这么费劲?我山上有
个专门研究心识控制的中大夫,他说你那图是蛮干,纯粹整人而已,还没整到点
子上;不如缩小尺寸,固定在肩膀上,周天轨道绕着头转,效果一样。」
早知四极明府有这等匠艺,他该放下心防,直接让他们研究刀尸炮制的技术,
也不致落后高柳蝉这许多!
殷横野不但收下此盒,还爽快付了两倍的银票,当然是让逄宫许下保修精进
的承诺——四极明府很早以前便已自成系统,不受儒脉管辖,只是文气相承,对
承接这些儒门先进的单子是很有些礼遇的,如价格优惠、订单插队、保修免费等,
殷横野不敢以下属目之,与逄宫一向是以平辈交游。
但这个秘穹的改造委实令他印象深刻,不得不重新审视与四极明府的合作。
况且此番逄宫不请自来,恰有一事交他去办,不作第二人想。
「我想借大工正之慧眼为我鉴定一处,是否有埋藏佛血的可能。」
逄宫花了几天勘查现地,最后领着他来做结论时,又绕着整座宅邸,来来回
回瞧上大半个时辰,搜集各种枯草鼠尸反覆复查,才道:「如果要个准信,我可
从山上拉一个团队来,半个月内给你九成九的把握。」
殷横野强抑不耐,和声道:「若以大工正看,却有几成把握?」
「撑死八成。」逄宫一扔枯草,拍了拍手掌。「要靠人为弄成这么一片凄惨
景况,便由我覆笥山接单,那也得要拉个团队才行,没十天半个月还办不了,膳
宿另计,不保证复原。哪个吃撑了干这种事?」
看来……就是这里了。送走逄宫后,殷横野半刻也不耽搁,以「分光化影」
掠回庄外,确认所携刀魄确实能抵挡邪能,一步步踏入渺无生机的枯草圈内,眼
看紧闭的庄门已近在眼前,而体内真气依然运行无阻,全不同于当日夜袭啸扬堡
时。
夺得佛血,慕容柔便形同操之在手。
此人不能以生死荣辱相胁,天佛血绝强的杀伤力却能轻易毁去他苦心经营的
一切;相较之下,萧谏纸的性命简直无足轻重。取走天佛血之后,殷横野自信能
以一纸书信,迫得慕容柔转变立场,替纷乱东海多时的妖金事件做出明智的决断。
立于船头的逄宫袒着牛蛙般的黝黑大肚皮,肥短的手指随意圈着粗浓的胸毛,
微瞇起细眼,任水风吹得葛衫猎猎作响。做为府中诸人的表率,曾功亮在出差费
上是相当循名责实的,只雇了艘寒碜的小舢舨,毫无排场可言。
小船并未顺流驶往水港,梢公撑入一团诡异的浓雾之中,顿时分不清南北,
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好不容易前方白茫稍褪,露出一个小小的码头,一名身
材颀长、乌鬓飘飘,穿着一种很难形容的、似青似绿又带点鹅黄,如覆湖水波光
的颜色的翩翩佳公子,背着一具琴站在码头上,简直像是从图画里走出的仙人。
梢公吓得半死,别说没见过忒好看的男人,他在附近撑了十多年的船,也没
见有这处码头,怕不是遇上狐仙!赶紧装作没看见,死命往前撑;要不多久,前
方雾露略清,谁知还是同一处码头,那男狐仙已将琴具架起,身畔还多了另一个
手摇摺扇的小男狐仙,相貌虽然不同,倒是一般的好看。
梢公都要唸起龙王大明神来了,却听曾功亮不耐烦道:「你他妈倒是快靠码
头啊,这『周流金鼎阵』摆下去,你划到明儿一样在这里打圈圈,晕你妈的!靠
上靠上,赶紧的!」梢公心想完了,原来是狐仙会,自己福薄,没想竟撞上了。
曾功亮没等船止,还隔着七八尺便跃上码头,冲天喊道:「放他出去,给金
一锭!」回头对梢公道:「再闯进来便吃了你啊!这几日都别再下水啦,真饿起
来,我们偶尔也吃人的。」梢公吓得魂不附体,趴在甲板上连连磕头,曾功亮大
袖泼喇喇一挥,舢舨转眼间没入雾中,如不曾至。
【第卌九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