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母亲(又名寄印传奇)(1-17)
一
刚从宿舍楼出来就感受到了那灼人的热浪。才四月份而已,前两天还穿棉衣
呢。我撩了撩上衣,拍拍肚皮,叫了声操,引得门前路过的两个女生一阵嬉笑。
但没有办法啊,我只能顶着大太阳向校门口走去。
阳光下诸事不新鲜,却足够鲜活。特别是点缀在校园里的青春少女。此外,
我发现有些愣头青已经穿上了T恤和背心,这也太夸张了,真是喜感莫名。现在
至少有一多半男生围在各种显示器前观看NBA直播。今天是火箭晋级季后赛的
关键战,主场迎战掘金。4月8日干沉快船,止住5连败后,火箭气势大盛。另
一边如果马刺拿下森林狼,火箭将锁定前七。可惜今天的比赛有点差强人意,上
半场掘金领先10分,命中率上更是以59%碾压火箭的36%。第三节双方狠
拼硬磨,比分焦灼上升。我出门时第三节快过半,巴里接安东尼助攻命中一记超
远三分,掘金以66比57领先9分。姚明显然不在状态,12投4中,4篮板,
如范甘迪所说,他得失心太重。我也是这样的人。越在意什么就越会失去什么,
最近我才知道一个词,叫墨菲定律。
正值周末,校门口人潮涌动。大家在拼命享受这灿烂春光。我突然想起去年
此时也是母亲来看我。时值非典,正封校,外来人员和物品都不准入内。门外是
里三圈外三圈的学生家长,门内是扎堆成排的莘莘学子,加上焦虑凄凉的氛围,
简直像是在探监。我妈隔着铁大门望着我,急得差点落泪。我朝旁边指了指,示
意她沿墙往东走。约莫走了五六百米有个拐角,两边各有一段两米左右的铁栅栏。
我上去试了试,果然,有两根铁条轻轻一掰就取了下来。这是大一军训时我们的
作品。我一米八三的大个,费了好大功夫才挤了出来。左右环顾不见人,心说我
的傻妈哟,啪的一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哪个系的,还有没有规矩?!接着就被
人抱住了,她哭着说:我的儿呀。
今天同样如此。正对着一锅「稀粥」犯晕,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
位香喷喷的Lady正冲我笑:「傻样,往哪看?」我坚信,如果尚有一种美能
在不经意间渗透世间万物,那就是母亲的笑了:美眸弯弯,丰唇舒展,皓齿洁白,
眼神明亮,丰沛充盈又圆润温暖,眼波流转间周遭一切都仿佛寂静无声。「走吧,
先吃饭。」她挽上我的胳膊,扭身就走。这一瞬间我甚至没来得及喊一声妈。
「事儿办完了?」扑鼻一股清香,我觉得自己有些僵硬。
「没呢,还得谈。」母亲大约一米六八,此刻穿着一双黑色短高跟,步伐不
大,脚步轻快。我都有些跟不上。
「去哪吃?」我接过母亲的风衣和手袋。她今天梳着偏分头,脑后高高挽起
一个发髻,简约干练,端庄优雅。我能感到周遭射来的目光。
「随便——咦,你的地盘你问我?」妈妈用肘捣了捣我的肋骨,仰脸问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每次母亲外出时总会散发出一种活泼的气息,或者说淘
气、可爱,和家里面那个温柔娴淑、严肃认真的老妈子迥然不同。我微侧脸就看
到她晶莹的耳垂、雪白的脖颈,以及丰隆的胸部曲线,不由一阵心慌意乱。
※※※※※※※※※※※※※※※※※※
陆续进了几家饭店都是人满为患,不知不觉我和母亲沿着大学城的蜿蜒小径
一直走到了镇上。镇政府对面有家驴肉馆不错,这时人也不多,我们便找个靠窗
的位置坐了下来。老板娘忙来招呼,夸我从哪儿拐来个漂亮姐姐。母亲在一旁直
乐,也不戳破。最后点了个招牌菜秘制酱驴肉、凉拌腐竹,叫了一大一小驴肉炝
锅面。
「这么熟,经常在这儿吃啊?」母亲递来一包心相印。她不知什么时候做了
素色指甲,亮晶晶的。
「啊,偶尔吧,琴房离这儿挺近。」我这才得空仔细打量母亲。她上身穿着
一件米色开叉针织长衫,小V领,露出一截修长粉颈。下身是一条浅灰条纹休闲
裤,小喇叭开口,蓬松地覆在脚面上。母亲是典型的溜肩细腰宽丰臀,上身短下
身长,成衣——特别是裤装很不好买,不是腰粗就是胯窄,这么多年来她的大部
分衣服都在卢氏定做。平海卢氏是一家历史悠久的祖传手工老店,在邻近几个县
市小有名气,追本溯源的话能够到乾隆爷年间。50年代合作化之后一度销声匿
迹,80年代初重新开张,火过一段时间,步入90年代中后期生意就越发惨淡
了。谁知这两年成衣定制反倒颇受青睐,卢氏手工坊的名头伴着新世纪的曙光再
度熠熠生辉。扯这么多,我想说的其实是,母亲这条裤子应该就是卢氏出品。
「咦,你发什么愣?」母亲歪头看了看桌下的脚,狐疑地跺了跺,继续说,
「你说你不多看本书,整天搞这些没用的算怎么回事?」
「哎呦,又来了。」
「唉——上次不是说好要带那小什么让妈瞅瞅么,怎么没见人呢?」
「她啊,有课。」
「你就骗我这老太婆吧,啊?星期六上什么课?」
「真有课,混蛋老师多了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是实话实说,我们今
天就有节民法课,不过一多半都逃课看球去了。
「我还真不知道,你倒给我说说老师有多坏啊。」母亲哼了一声,撅撅嘴,
「叫什么她?」
「陈瑶啊,说过多少次了。」
「哎呦呦,这就不耐烦了?这媳妇还没娶呢,就要把老娘一脚蹬开啊。」母
亲挑挑眉,隔着桌子把脸凑过来,一副仔细打量我的样子。那么近,我能看到她
额头上的点点香汗,连挺翘的睫毛都瞧得根根分明。那双熟悉的桃花眼春水微恙,
眼周泛起醉人的红晕,浓密英挺的一字眉轻轻锁起,戏谑地轻扬着,琼鼻小巧多
肉,微微翘起,丰润饱满的双唇——这么多年来,它们像是一成未变。母亲化了
点淡妆,皮肤依旧白皙紧致,丰腴的鹅蛋脸上泛着柔美的光泽。不知是腮红还是
天热,她俏脸红彤彤的,让我心里猛然一跳。
我想说点什么俏皮话,却一时没了词儿,只能抹抹鼻子,向后压了压椅背。
几缕阳光扫过,能清楚地看到空气中的浮尘。
「哈哈哈,你呀你。」母亲笑了出来,向后撤回了脸。在阳光照耀下,她眼
角浮起几缕鱼尾纹。母亲今年42岁了,毕竟。
我不由自主地掏出烟,刚衔上,被一只小手飞快夺了去。
「抽抽抽,就知道抽,啥时候变成你爸了?没收。」一同消失的还有桌上的
烟盒和打火机。母亲板着脸把它们收进手袋,两手翻飞间右手腕折射出几道金属
亮光。那是一块东方双狮表,我去年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说来惭愧,长这么大
还是头一遭。打75折,1800多,用去了大半奖学金。这件事令父亲很郁闷,
每次看到表都忍不住要说我偏心,只认妈不认爹。我只能在母亲得意的笑声中点
头如捣蒜:「等下次,下次发奖学金一定补上!」
这时驴肉上来了。我递给母亲筷子。老板娘冲我眨了眨眼,弄得我不知该说
什么好。母亲小心翼翼地夹了一片,放到嘴里细细品味一番,说:「哎呦,不错
啊,快赶上你姥爷整的了。」我俩齐声大笑,引得众人侧目。姥爷是国家一级琴
师,弹板琴,年轻时也工过小生,刚退休那几年闲不住,心血来潮学人炸起了驴
肉丸。老实说,味道还不错,生意也兴隆。第二年,他就自信心膨胀,压了半只
整驴的酱驴肉,结果亲朋好友、街坊邻居每家都收到了小半盆黑乎乎的块状物。
这成了姥爷最大的笑话,逢年过节都要被人提起。表姐更是发明了一个成语:对
驴弹琴。
说起来,母亲能搞评剧艺术团全赖姥爷姥姥在业界积累的人脉。这次到平阳
就是为了商讨接手莜金燕评剧学校的事。莜金燕是南花派评剧大师花岳翎的关门
弟子,和曾姥爷曾姥姥是同门师兄妹,姥爷得管她叫师叔。评剧学校在八九十年
代曾经十分红火,穷人子弟,先天条件好的,都会送到炉子里炼炼。一是不花钱,
二是成才快,三是相对于竞争激烈的普通教育,学戏曲也不失为一条出路。但这
一切都成了过往。时代日新月异,在现代流行文化的巨浪面前,戏曲市场被不断
蚕食,年轻一代对这些传统、陈旧、一点也不酷的东西毫无兴趣。加上普通教育
的发展及职业教育的兴起,哪里还有戏曲这种「旧社会杂耍式的学徒制」学校的
立锥之地?02年莜金燕逝世后,她创办的评剧学校更是门庭冷落,一年到头也
收不到几个学生。全校人员聚齐了,老师比学生还多。
01年母亲从学校辞职,四处奔波,拉起了评剧艺术团。起步异常艰难,这
两年慢慢稳定下来,貌似还不错。去年承包了原市歌舞团的根据地红星剧场,先
前老旧的办公楼也推倒重建。或许正是因此,母亲才兴起了接手评剧学校、改造
成综合性艺校的念头。莜金燕是土生土长的平海人,但她的子女都在省会城市平
阳定居,现在评剧学校的法人代表就是她的女儿。
※※※※※※※※※※※※※※※※※※
炝锅面吃得人满头大汗。母亲到卫生间补妆。老板娘过来收拾桌子,娇笑着
问我:「这到底谁啊?」神使鬼差,我支支吾吾,竟说不出个所以然。老板娘切
了一声,只是笑,也不再多问。从驴肉馆出来已经一点多了,蔚蓝的天空没有一
丝云朵。母亲说这次出来急,也没给我带什么东西,就要拐进隔壁的水果店,任
我说破嘴就是拦不住。出来时她手里多了网兜,装了几个柚子,见我一副不情愿
的样子,就说:「怎么,嫌妈买的不好啊?拿不出手?」我说:「啥意思?」母
亲说:「给陈瑶买的。」我撇撇嘴,没有说话。母亲挽上我的胳膊,说:「拿着,
沉啊。放心,我儿子也可以吃哦,你请吃饭的回礼。」摊上这么个老妈我能说什
么呢?
这时母亲手机响了。铃声是《寄印传奇》里冷月芳的名段:我看似腊月松柏
多坚韧,时时我孤立无依雁失群……几分铿锵,几分凄婉,蓝天白日,骄阳似火,
我没由来地打了个冷战。母亲犹豫了几秒才接,说事还没办完,就挂了。我随口
问谁啊,母亲说一老同学,听说她在平阳想见个面。
这一路也没说几句话就到了校门口。过了饭点,人少多了。我站在母亲对面,
心中仿佛有千言万语,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母亲把手放到我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我环顾四周,让母亲给父亲问好。母亲笑着说:「啊呀呀,林林长大了啊!」我
少年老成地苦笑一声,笑完后感到自己更加苍老了。两人就这么站着,相顾无言。
一旁卖馕的维族小哥饶有兴趣地吹起了口哨。母亲抱着栗色风衣,脸上挂着恬淡
的笑,缎子般的秀发在阳光下越发黑亮。这时《寄印传奇》又响起。母亲接起,
对方说了句什么,母亲说不用,打的过去。我忙问:「怎么,没开车来?」母亲
说公家的顺风车,不坐白不坐,说着莞尔一笑。母亲前年考了驾照后就买了辆毕
加索,跑演出什么的方便多了。
我上前拦了个出租车。母亲又拍拍我的肩膀,眉头微皱,说:「林林,妈走
了啊,有事儿打电话。」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她俯身钻进了后排车座。一瞬
间,针织衫后摆飘起,露出休闲裤包裹着的浑圆肥臀,硕大饱满,丰熟肉感。我
感到嗓子眼直发痒,不由攥紧了手中的网兜。
二
1998年,我14岁,上初二。整天异想天开,只觉天地正好,浑身有使
不完的劲。开始有喜欢的女同学,在人群中搜寻,目光猛然碰触又迅速收回,激
起一股陌生而甜蜜的愉悦。这种感觉我至今难忘。
就在这年春天,家里出事了。父亲先因聚众赌博被行政拘留,后又以非法集
资罪被批捕。当时我已经几天没见到父亲了。他整天呆在猪场,说是照看猪崽,
难得回家几次。村里很多人都知道,我家猪场是个赌博据点,邻近乡村有几个闲
钱的人经常聚在那儿耍耍。为此母亲和父亲大吵过几次,还干过几架,父亲虽然
混账,但至少不打女人。每次家门口都围了个里三圈外三圈,然后亲朋好友上前
劝阻。母亲好歹是个知识分子,脸皮薄,一哭二闹三上吊那套她学不来。爷爷奶
奶一出场,当众下跪,她也只好作罢。这样三番五次下来,连我都习以为常了。
爷爷是韩战老兵,家里也富足,88年时还在村里搞过一个造纸厂,也是方
圆几十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子嗣。父亲是从远房表亲家抱养的,
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从小娇生惯养,不敢打骂,以至于造就了一个吊儿郎
当的公子哥。父亲高中毕业就参了军,复员后分配到平海市二中的初中部教体育。
父母亲本就是高中同学,母亲师大毕业后分配到二中的高中部,就这样两人又相
遇了。
说实话,父亲皮子好,人高马大,白白净净,在部队里那几年确实成熟了不
少,加上家境又好,颇得女性青睐。母亲在大学里刚刚结束一场恋爱,姥姥又是
个闲不住、生怕女儿烂到锅里的主,隔三差五地安排相亲。母亲条件好,眼光又
高,自然没一个瞧上眼的。父亲一见着母亲,立马展开了攻势。对这个曾经劣迹
斑斑又没有文凭的人,母亲当然不以为意。父亲就转变火力点,请爷爷奶奶找媒
婆上门提亲。姥姥一瞅,这小伙不错,还是老同学,家里条件又好,这样的不找
你还想找什么样的?姥爷倒是和母亲站在同一战线上,说这事强求不得,何况处
对象关键要看人品。无奈姥姥一棵树上吊死的架势,就差没指着鼻子说,这就是
钦点女婿。父亲臭毛病不少,但人其实不坏,甚至还有点老实,母亲和父亲处了
段时间,也就得过且过了。
84年我出生,学校给分了套四十多平的两居室。94年民办教师改革,父
亲被赶到了小学。混了几天日子,他索性拍屁股走人,在我们村东头桔园承包了
片地,建了个养猪场。第二年在老宅基地上起了两座红砖房。因为交通方便,村
里环境又好,市区的房子就空到那里,一家人都搬回村里住了。当然,其实我童
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农村度过的。母亲上课忙,只能把我撇给爷爷奶奶。后来
在城里上小学,也是爷爷和父母每天接送。
父亲的事让一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爷爷四处托人打点关系,最后得到
消息说主要责任人跑了,担子当然落到父亲头上,号子肯定得蹲,至于蹲几年要
看「能为人民群众挽回多少财产损失」了,「谁让命不好,赶上严打」。上大学
之后,我才知道97年修刑后的新一轮严打,我父亲就是受害者。父亲办养猪场
几年下来也没赚多少钱,加上吃喝「嫖」赌(嫖没嫖我不知道),所剩无几。家
里的存款,爷爷奶奶的积蓄,卖房款(市区的两居室和宅基地上的一座自用房),
卖猪款,卖粮款,造纸厂的废铜烂铁,能凑的都凑了,还有12万缺口。当时姥
姥糖尿病住院,姥爷还是拿了3万,亲朋好友连给带借补齐5万,还缺4万。这
真的不是一笔小数,母亲当时1千出头的月工资已经是事业单位的最高水准了。
家里不时会有「债主」上门,一坐就是一天。奶奶整日以泪洗面,说都是她的错,
惯坏了这孩子。爷爷闷声不响,只是抽着他的老烟袋。爷爷也是个能人,平常结
交甚广,家里遭到变故才发现没什么人能借钱给他。母亲整天四处奔波,还得上
课,回家后板着一张脸,说严和平这都是自己的罪自己受。
一家人里最平静的反倒是我。最初哭过几次鼻子,后来也就无所谓了。最难
堪的不过是走在村里会被人指指点点。当时学校里来了个新老师,教地理兼带体
育,在他的怂恿下我加入了校田径队,每天早上5点半都得赶到学校训练。母亲
4点多就会起床,给我做好饭后,再去睡个回笼觉。她已经许久没练过身形了,
毯子功不说,压腿下腰什么的以前可是寒暑不辍。有天匆匆吃完饭,蹬着自行车
快到村口时,我才发现忘了带护膝。为了安全,教练要求负重深蹲时必须戴护膝。
时间还来得及,我就又往家里赶。远远看见厨房还亮着灯,但到大门口时我才发
现门从里面闩上了。我就敲门,喊了几声妈。好一会儿母亲才开了门,问我怎么
又回来了。我说忘了带护膝,又说厨房怎么还亮着灯,我走时关了呀。这时,从
厨房出来了一个人,高高瘦瘦的,小眼大嘴,是我姨夫。我也没多想,打了声招
呼,拿上护膝就走了。姨夫是邻村村支书,手里多少有点人脉,这时来我家,肯
定是商量父亲的事。父亲出事后来家里串门的亲友就少多了,以前可是高朋满堂
啊。姨夫可谓我家常客,而且听说他也经常到养猪场耍耍。说实话,母亲对这个
人评价不高,经常骂父亲少跟这个陆永平混一块。这当口能来我家真是难得。
又过了几天是五一劳动节,为期5天的全市中小学生运动会在平海一中举行。
我主练中长跑,教练给我报了800M和1500M。一中操场上人山人海,市
领导、教委主任、一中校长、教练组代表、赞助商等等等等你方唱罢我登场,讲
起话来没完没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这么大型的群体活动,也是我有生
以来见识过的最漫长的开幕式。太阳火辣辣的,我们在草坪上都蔫掉了。比赛开
始时,我还恍恍惚惚的。教练匆匆找到我,说准备一下,一上午把两项都上了。
我问为啥啊,这不把人累死。教练说组委会决定把「百米飞人大赛」调到闭幕式
前,原本放在下午的1500M就提到了上午。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跑了。
喝了葡萄糖,跑了个800M初赛,小组第二,还不错。歇了一个小时,又跑了
个1500M,比想象中轻松得多。一个女老师带大家到教学楼洗了把脸,又领
着我们到外面吃了顿饭。我记得很清楚,牛肉刀削面,我一大海碗都没能吃饱。
饭毕回到学校,结果已经出来了,我两项都进了决赛。教练夸我好样的,让我好
好休息,等明天下午「决一死战」。
之后挺无聊的,除了运动员和拉拉队,这里也没几个熟识的同学。印象中,
我跑到体育馆里打了会儿篮球,正玩得起劲被几个高中生赶走了。于是我决定回
家。在停车场看到了3班的邴婕,她背靠栅栏和几个男生闲聊着,其中有田径队
的王伟超。我从旁边经过时好像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但又不敢确定,就没有答
应。一路上我骑得飞快,想到邴婕走路时脑后摇摇摆摆的马尾,又是激动又是惆
怅。
到家时,我家大门紧锁。去参加运动会,我也没带钥匙。靠墙站了一会儿,
我打算到隔壁院试试。隔壁房子前段时间刚卖出去,建房时花了7万,卖了4万。
不过买主不急于搬进去,爷爷奶奶暂时还住在里面。自打父亲出事,爷爷的身体
就大不如前,加上高血压、气管炎的老毛病,前两天甚至下不了床。这天应该是
趁放假,让母亲陪着看病去了。
隔壁东侧有棵香椿树,我没少在那儿爬上爬下。轻车熟路,三下两下就蹿上
主干,沿着树杈攀上了厨房顶。顺着平房,一溜烟就进了我家。楼上养着几盆花,
这段时间乏人照料,土壤都龟裂了。我掏出鸡鸡挨盆尿了一通,才心满意足地下
了楼。本想到厨房弄点吃的,拐过楼梯口我就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哼哧哼哧的喘
气声,是个男人,简直像头老牛。第一时间我想到的是,父亲越狱了!我甚至想
到他是不是受伤了,需不需要像电影里面那样上药、扎绷带。很明显,声音就来
自于父母的卧室。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突然传来啪的一声,紧接着是一声女人
的低吟。闷闷的,像装在麻袋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让人脸红心跳。我虽未
经人事,但也不傻,想起在录的话,理应为母亲做顿早饭。当然,
搜肠刮肚一番后,我便自惭形秽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之后上个厕所,又跑到洗澡
间抹了把脸。再次站到院子里时,天似乎更阴沉了。烂嘉陵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
我捋了几片凤仙花叶,自顾自地轻咳了两声,却依旧捕捉不到母亲的动静。呕吐
物还在,有点触目惊心。这张干结的地图金灿灿的,像块精心烤制的锅巴。我三
下五除二把它收拾干净,然后轰隆隆地开了大门。推上车刚要走,我终究没忍住,
冲着丹顶鹤叫了声妈。没人答应。又叫了几声,依旧石沉大海。眼泪顷刻汹涌而
出。扔下自行车,在大门口站了半晌,我缓缓朝客厅走去。然而,客厅门反锁着。
我顿觉头皮发麻,整个人像是被抛到了岩浆里。求生本能般地,我大声嘶吼,疯
狂地舞动手臂。朱红木门在颤抖中发出咚咚巨响。终于,窗口亮了灯。没人说话,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汗水击穿地面的呻吟。
骑车出门时,我蹬得飞快,湿沉的空气在耳边哗哗作响。村后隐隐传来老头
老太太的吆喝声,他们不光是给自己个儿鼓劲,还要把睡梦中的懒逼们一举惊醒。
据说他们要跑到水电站再返回,可谓一路猿声啼不住,曲艺杂谈不绝耳。可怕的
是,这些运动健将兼艺术家几乎伴我度过了整个青春期。在大街口老赵家媳妇叫
住了我,要求我载她一程。她穿了套旧运动衣,把自己裹得浑圆。我黑着脸不想
说话,她却一屁股坐到了我后座上。没走几步,蒋婶敲敲我脊梁:「你个小屁孩
劲儿挺大。」我懒得说话,一个劲猛冲。她问:「要迟到了?」我摇摇头。到村
西桥头她下了车,小声问我:「刚刚你家咋了,杀猪一样。」我心里咯噔一下,
哪还说得出半个字。她说:「别狗脾气跟你爸一样,惹你妈生气。」我蹬上车就
走。蒋婶还在喊:「你也不带伞,预报有雨啊。」
果然,没下早自习便大雨滂沱。沉闷的读书声和爽快的雨声催人入眠。我支
着眼皮硬是捱了下来。吃早饭时我们挤在走廊里,飞溅的雨丝不时掠入碗中,呆
逼们为此兴奋得面红耳赤。我不时挤出两声干笑,却在比大雨还要轰鸣的嘈杂声
中消逝不见。记得当时我想,如果母亲也来食堂打饭,我只需轻轻低下头,任她
再眼尖也不可能把我揪出来。当然,这是痴人说梦。雨下了几乎一整天。我也没
见到母亲。忘了是哪节课,我小眯了一会儿,结果被老师敲醒,背靠后黑板罚站
了一下午。至今想不起那天晚上我是怎么爬到床上去的。只记得煞白的月光像是
要把天花板削下来,我直挺挺地躺着,像生下来就躺在那儿一样。窗外没有任何
动静,连张也都识趣地闭上了嘴。后来我在平河游泳,浮浮沉沉中似有哗哗水声
漫过耳际。恍惚间又好像母亲在洗澡,我几乎能看见洗澡间昏黄的灯光。猛地坐
起,夜悄无声息。我轻轻踱向窗口,院子里黑灯瞎火。犹豫再三,我还是拉开门
走了出去。月亮不知何时隐了去,模糊的幽光宛若远古的星火。我背靠凉亭立柱
杵了好一会儿。我多么想唱首歌。
晚自习放学我故意落在后面,却没能等着母亲。事实上她来没来学校我都不
知道。雨后的空气中,连呆逼们的嬉戏声都清新了些许。我从旁边急驰而过,惹
得他们哇哇大叫着尾随而来。那些粗鲁而幼稚的公鸭嗓至今犹在耳畔,像浅洼中
飞溅起的水渍,模糊却又真切。到家时,父母卧室亮着灯。我满头大汗地扎好车,
院子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直到第二天上午我才见到了母亲。记得是个大课间,所有的初三生都在班级
前的空地上练立定跳远。操场上响彻着第八套广播体操的指示音,传到教学区时
变得扁平而空幽。尽管有班主任阴冷的巡视,呆逼们还是要抽空调皮捣蛋一番。
我有些心不在焉,蹦了几蹦就蹲下去整理起鞋带来。一个傻逼就说:「我要是你
就请假了。」我说:「干毛?」他说:「头上有伤,一跳就炸。」我说:「你妈
才炸呢。」他毫不示弱地说:「你妈。」我嚯地站起来,刚捏紧拳头,他扬扬脸:
「真的是你妈。」果然是我妈。印象中母亲穿了身浅色西服,正步履轻盈地打升
旗台前经过。她或许朝这边瞟了一眼,又或许没有。这种事我说不好。只记得她
迈动双腿时在旗杆旁留下一抹奇妙的剪影——天空蓝得不像话,母亲脖颈间的鹅
黄纱巾迎风起舞,宛若一团燃烧的炽焰。
很难想象那段时间的心境,也许我根本就不敢去触及母亲,远远观望已是最
大的虚张声势。然而第三节课间,从厕所出来,途径教学区的拱门时,我险些和
母亲撞个满怀。这样说有点夸张,或许两人还离得远呢,只是骤然照面有些不知
所措。当然,不知所措的是我,说大吃一惊、屁滚尿流更符合事实。至今我记得
母亲明媚的眼眸,映着身旁翠绿的洋槐,如一汪流动的湖水。它似乎跳了一下,
就平稳地滑向一侧。我好像张了张嘴,没准真打算蹦出几个词呢。遗憾的是,我
只是踉跄着穿行而过。坐到教室里时,心里的鼓还没擂完,周遭的一切却踏踏实
实地黯淡下来。
中午放学时我有些犹豫不决,在呆逼的招呼下还是硬着头皮奔向了学生食堂。
匆匆打了饭,我拽上几个人就窜到了食堂前的小花园里。我认为这里起码是安全
的。不想牛逼正吹得起劲,大家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我的屁股被踢了一下。正
待发火,背后传来小舅妈的声音,急吼吼的:跟我走!我一时有些发懵,嘴里憋
着饭,怎么也站不起来。小舅妈当然不是省油的灯,她一把拧住我的耳朵,于是
我就站了起来。不顾我的狼狈鸟样,她捞上我的胳膊就走。有一刹那我以为母亲
出事了。这让我的腿软成了面条。但小舅妈说:「真让人一通好找,给你弄点好
吃的咋这么难呢。」她撅着嘴,扬了扬手里的饭盒。我当下就想跑路,却被小舅
妈死死拽住。当着广大师生的面,我也不好意思做出过激举动。进教师食堂时,
我紧攥饭缸,头都不敢抬。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然而母亲并不在。反是几个认
识的老师调侃我又跟舅妈混饭吃。我汗流浃背地坐在角落里,右腿神经质地抖动
着,却隐隐有几分失落氤氲而起。
记得那天饭盒里盛的是小酥肉。小舅妈打米饭回来,蛮横地往我碗里拨了一
半。我说吃不完,她说她正减肥。我就没话可说了。饭间小舅妈突然停下来,盯
着我瞧了半晌。我心里直发毛,问她咋了。小舅妈比划了半天,说该理发了你。
不等我松口气,她又问:「你的头好了没?」我不置可否,她奸笑着踢我一脚:
「要不要报仇啊?」后来小舅妈问及父亲的近况,又问我想不想他。我这才发现
自己几乎忘记了这个人。然而不等歉意散去,一缕不安的涟漪就从心头悄悄荡起。
回教室的路上,阳光懒懒散散。我终究没忍住,问:「我妈呢?」小舅妈切了一
声,憋不住笑:「你妈又不是我妈,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
当晚一放学我就直冲车棚,在教师区找了个遍,也没见着那辆熟悉的车。我
有点不知所措。看车老头更是不知所措,他吹了声哨子,就要撵鸡一样把我撵走。
人流潮涌中,我跟车棚外耗了好一会儿。只记得头顶的白炽灯巨大而空洞,几只
飞蛾不知疲倦地制造着斑驳黑影。而母亲终究没有出现。回家路上月影朦胧,在
呆逼们的欢笑声中我沉默不语。到环城路拐弯处我们竟然碰到了王伟超。大家都
有些惊讶,以至于除了「我肏」再也挤不出其他词儿。王伟超挥挥手,让他们先
走,说有事和我谈。我能说什么呢,我点了点头。王伟超递烟我没接,我说戒了。
然后王伟超就开口了,他果然谈到了邴婕。我能说什么呢,我说滚你妈逼。我蹬
上车,又转身指着他说:「别他妈烦老子,不然宰了你。」我实在太凶了。
下了环城路,连月光都变得阴森森的。我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些什么。在村西
桥头猛然发现前面有个人影,看起来颇为眼熟,登时我心里怦怦直跳。村里犬吠
声此起彼伏,不远处的浅色背影优雅动人。我慢慢跟着,吸入一口月光,再轻轻
吐出。一时两道的树苗都飞舞起来。然而到了大街口,她一拐弯就没了影。我不
由怔了半晌,直到家门口才想起母亲晚上没课。进了院子,父母卧室亮着灯。待
我停好车,灯又熄了。厨房里却有宵夜。记得是碗云吞面,罩在玻璃盖子里,热
气腾腾。我站在灶台旁,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它。等洗漱完毕躺到床上时,眼泪才
掉了下来。一粒粒的,像透明的老鼠屎。
※※※※※※※※※※※※※※※※※※※※
没两天,新宿舍楼正式投入使用。神使鬼差地,我就搬到了学校住。记得是
个周六,中午放学我就直奔家里。母亲不在,锅里闷好了咸米饭。我坐到凉亭里
闷闷地吃完饭,又懒洋洋地抠了会儿脚。阳光很好,在烂嘉陵上擦出绚烂的火花,
我突然就一阵心慌。回到自己房间,床上码着几件洗净的衣服,其中就有那天晚
上脱到父母卧室的运动裤。我有气无力地瘫到床上,再直挺挺地爬起来,然后就
开始整理铺盖。说铺盖有些夸张,我也懒得去翻箱倒柜,只是操了俩毛毯、一床
单,外加一床薄被。用绳子捆好后,我又呆坐了半晌。我甚至想,如果这时候母
亲回来,一定会阻止我。一时间,某种危险而又微妙的幸福感在体内膨胀开来,
我感到自己真是不可救药了。
入住手续草率而迅速,整个下午我都耗在篮球场上。其间隐约看到邴婕在旁
观战,一轮打下来却又没了影。我竟然有点失落。四点多时回了趟家,母亲依旧
不在,我就给她留了张字条。这种事对我来说实在新鲜,有点矫情,简直像在拍
电影。记得当晚搞了个数学测验,当然也可能是其他狗屁玩意,总之晚自习只上
了两节。当栖身崭新的宿舍楼里时,大家的兴奋溢于言表。在一波波被持续压制
又持续反弹的叽叽喳喳中,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星期天上午是实验课。九点多时,小舅妈虎着脸出现在实验室门口。她脆生
生的,却像个打上门来的母大虫:严林,你给我出来!在呆逼们幸灾乐祸的窃笑
中,我忐忑不安地走了出去。台阶下停着一辆自行车,后座上扎着一床铺盖卷。
小舅妈抱臂盯着我,也不说话。我说咋了嘛,就心虚地低下了头。小舅妈冷笑两
声,半晌才开了口:「不跟你废话,你妈没空,让我给捎来。」说着,她从兜里
翻出二百块钱给我。我条件反射地就去接。她一巴掌把我的手扇开:「你还真敢
要?」教室里传来若有若无的笑声,我的脸几乎要渗出血来。小舅妈哼一声,问
我住几楼,然后让我抱铺盖卷带路。一路上她当然没忘撩拨我几句。
等整理好床铺,小舅妈让我坐下,一顿劈头盖脸:「是不是跟你妈吵架了?
啊?你可把你妈气得够呛,眼圈都红了——这么多年,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干啥
坏事儿了你,真是了不得啊严林。」她说得我心里堵得慌,于是就把眼泪挤了出
来。起先还很羞涩,后来就撒丫子狂奔而下。水光朦胧中我盯着自己瑟瑟发抖的
膝盖,耳畔嗡嗡作响。小舅妈不再说话,捏着我的手,眼泪也直往下掉。后来她
把钱塞我兜里,说:「我看你也别要脸,撑两天就回家住去。你妈保管消了气儿。」
临走她又多给了我五十,叮嘱我别让母亲知道。「还有,」小舅妈拽着我的耳朵,
「别乱花,不然可饶不了你。」
接下来的两天都没见着母亲。饭点我紧盯教师食堂门口,课间操时间我溜达
到操场上,甚至有两次我故意从母亲办公室前经过。然而并无卵用,母亲像是蒸
发了一般。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我简直吓了一跳。经过一夜的酝酿,我却渐渐被它
说服了。周三吃午饭时,我眼皮一阵狂跳,心里那股冲动再也无法遏制。扔下饭
缸,我便直冲母亲办公室。哪有半个人啊。一直等到一点钟才进来个老头,问我
找谁。我说张凤兰,我妈。他哦了声,却不再说话。恰好陈老师来了,看到我有
些惊讶。她说母亲请了一上午假,下午也不知道有课没,咋到现在都没来。之后
她往我家打了个电话,却没有人接。不顾陈老师错愕的目光,我发疯一样冲了出
去。校门紧锁,门卫不放行。我绕到了学校东南角,那儿有片小树林,可谓红警
CS爱好者的必经之地。
翻墙过来,我直抄近路。十月几近过半,庄稼却没有任何成熟的打算。伴着
呼呼风声,它们从视网膜上掠过,绿油油一片。小路少有人走,异常松软,几个
老坑也变成了巨大的泥沼。两道的坟丘密密麻麻,在正午的僻静中发出藏青色的
呜鸣。我跑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脚下一滑,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进了村,街上
空空荡荡,暴烈的日光下偶尔渗进一道好奇的目光。我记得自己的喘息沉闷却又
轻快,而水泥路的斑纹似乎没有尽头。
家里大门紧锁。我捶了几下门,喊了几声妈,然后发现自己没带钥匙,不由
整个人都瘫在门廊下。气喘匀了我才缓缓爬起,从奶奶院绕了进去。母亲当然不
在。我找遍了角角落落,最后在楼梯口呆坐了好半天。再从家出来,日头似乎更
毒了。我心如乱麻,寻思着要不要到街上溜一圈。这时,一个声音惊醒了我。是
前院一老太太,正坐在榕树下吃饭,她远远问我今天咋没上学。我快步走过去。
她扒口饭,又问我是不是在泥里打滚了。劳她提醒,我这才发现自己在泥里打了
滚。我问她见母亲没。她说:「上午倒是见了,从老二那儿拿了瓶百草枯。要不
说你妈能干,我还说张老师这身段哪能下地啊。」我转身就往家里走。「林林你
奶奶回来了,上午就回来了。老两口真有福气……」她还在说些什么,我已经听
不清了。
然而药桶安静地躺在杂物间,像是在极力确认着什么。我有气无力地朝奶奶
家走去。农村妇女酷爱服毒自尽,尽管这种方式最为惨烈而痛苦。14岁时我已
有幸目睹过两起此类事件。那种口吐白沫披头散发满地打滚的样子,我永生难忘。
母亲从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人,但是对于死,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至少对那
时的我而言,母亲已经几乎是个死人了。果然,爷爷在家。看见我,他高兴地发
起抖来。我懒得废话,直接问他见母亲没。他嘟嘟囔囔,最后说没。我又问奶奶
呢。他说在谁谁谁家打牌。我就出去找奶奶,结果跑了一圈也没见着人。回去的
路上,我一步踩死一只蚂蚁。我感到自己流了太多的汗,而这,几乎耗光了我所
有力气。
推开大门,我却看到了母亲。她满身泥泞地蹲在地上,旁边立着一个绿色药
桶。院子里弥漫着氯苯酚的味道,熟悉得让人想打喷嚏。母亲还是那身绿西裤白
衬衫,遮阳帽下俏脸通红,几缕湿发粘在脸颊上,汗水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下滑落。
见我进来,她惊讶地抬起了头。我想说点什么,张张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半晌我才一拳夯在铁门上,眼泪也总算夺眶而出。我记得自己说:「你死哪儿了?!」
我搞不懂这是怒吼、哀号还是痛哭。只感觉手背火辣辣的,恍若一枚枚青杏从秃
枝上冒出。朦胧中,母亲起身,向我走来。我用余光瞥着,假装没看见。终于母
亲摸上我的肩膀,抚上我的脑袋。那截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扫过,宛若一条横
贯夜空的银河。于是我就矫情地扑进了她怀里。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母亲身上百
草枯的气味,杏仁一般,直抵大脑。还有她的哭泣,轻快地跳跃着,像是小鹿颤
抖的心脏。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拍拍我说:「你头发都馊了。」
【完】